文/汪順平
一早,結束了令人厭煩的送機行程。
只因為我是長女,就得被迫接受這些繁文縟節,許久未早起的我在上午九點時,偏頭痛就已隱隱約約發作。
「等待」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個難熬的感受,尤其對象又是個不討喜的人時。
我扶著捷運站的手扶梯緩緩下樓,月台上原本停靠著的車廂已經啟動。
只能等下一班了。
這座機場的交通銜接算是相當便捷,一出機場的廣場大門不多遠就可以立即看到捷運站的入口。原來這裡也可以飛國際線了,直至今天我才曉得。
與社會脫節的程度,猶如井底之蛙般使我心驚。
在等待車班的同時,不經意抬頭望向柱子上方的指標,那塊方板上大大標示著:「出口.機場」。
從這個地方往那兒邁步而去,是否就真的可以乘著機翼四處旅行?
停機坪上是否有我想搭的班機,一架目的地是「未知」的班機?
但我卻只能像塔台,眼看著前方一架架的飛機從我的眼簾划向湛藍的晴空,還得笑著朝他們揮手。
如果可以,可否告訴我,對流層上的雲是什麼顏色?
這幾天看氣象預報,得知北端的這座城市是這塊陸地上最炎熱的地區,連南方那座熱情的城市都輸上三分。
溫度圖上的顯示都紅得發紫了呢,如果是新年的話這是個好兆頭吧。
今日一往,果真不假。
靠著牆壁站沒幾分鐘,也可以汗流涔涔;明明兩分鐘前才剛灌完一瓶18度C的寶礦力水得,現在就想趕著去永康街來上一碗像座小冰山般的新鮮芒果冰。
這種天氣,不吃冰真的很對不起自己,無所謂傷脾傷胃傷身了。
炎炎溽暑,使得空氣桎梏不動,跟著汗水填滿了每個人身上的毛細孔。
車輛與行人熙來攘往,熱氣沒有風可以推動對流,在眼前矗立著一座座搖幻朦朧的海市蜃樓。
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黏膩的,整個五官就像是在臉上溶化掉的面具,隨著熱氣緩緩往下滴落。
不耐,柏油路上的蒸騰燙得扎腳。
想找個陽光晒不到的地方避暑,一陣音樂聲引起我的注意,暑氣帶來的焦躁與煩悶隨著一顆顆音符在我身上的盤旋繚繞,瞬間一掃而盡。
也許音樂,真有一種能夠安定人心的力量。
音符就像小精靈們,蹦蹦跳跳地朝著前方躍進。跟著它們的腳步上前,才得以窺見樂音的來源。是一位戴著墨鏡的盲阿伯,獨自坐在廣場的中央,賣力地演奏著手風琴。
在這座捷運站,許多人對此景一定並不陌生。以往在這個站都是匆匆而別,今日因為等待友人的緣故,得以站在一旁靜靜觀察手風琴盲阿伯討生活的賣力。
阿伯背後的牆上貼滿了近期展演的大型海報,《蝴蝶夫人》中日本女主角以及洋人軍官的劇照大幅地顯示在左邊。阿伯此時演奏起〈安平追想曲〉,與後方的廣告竟能遙相呼應。
只可惜,這兩個故事的結局都是哀傷的,在這樣的夏日中微微漾起了秋瑟。
阿伯是否心有所感呢?
在這樣悠揚的氛圍中,如果可以,可否讓我為你畫張肖像畫;又如果可以,請讓我看見那墨鏡底下歷經歲月的滄桑。
但我無法,我擔憂我拙劣的筆觸,會銳利地將溢揚出的音樂為之斷線。
因為是假日,又因附近有恐龍展的緣故,許多大人帶著小孩子們此起彼落地在這甬道中穿梭。
阿伯也相當合時宜地奏起兒歌,〈兩隻老虎〉啦、〈捉泥鰍〉啦,讓許多小朋友為之駐足,儘管他看不見孩子們臉上爛漫的笑意。
一個小男孩拉了拉母親的衣角,討了些零錢,有些害羞地上前往鐵箱上的縫口投入。
小孩投下錢後就像觸電般又跑了過來拉起母親的衣袖,並行轉身離去,走著走著還不時扭捏地回過頭覷著阿伯的舉動。
阿伯渾然不知小孩心中上演的小小劇場,仍舊演奏著一首又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歌曲。賣力地付出,讓原本悶熱的捷運站染上了音符,周遭的空氣也隨之柔和起來。
我按下快門,捕捉到了小孩羞赧的瞬間,這是令人溫馨感動的一刻。
也許事情有一就有二。過了不久,樂音便吸引了更多的小孩子們上前圍觀。
孩子們吱吱喳喳,像一群小麻雀,在阿伯身邊轉來繞去,不時跟阿伯說說話,又不時偷戳了戳阿伯瘦弱的手臂。
阿伯不為所動,手風琴就像塗滿了強力膠般,緊緊黏住阿伯的手以及身體。
看不見的人生,面對群眾是否也會感到緊張?
阿伯是否也有個像這些小麻雀般大的孩子或是孫子?
阿伯,你能開口說說話嗎?
一旁的大人們也湊上前去,將零錢放入小孩子稚嫩的手裡,由他們好奇而顛仆的身子往前投入那沉甸甸的銀色鐵箱。
零錢與鐵箱的相互碰撞,發出匡啷匡啷的清脆聲響。
阿伯心中是否也會為了這樣的景況而感到喜悅?
人潮漸漸散去,廣場上又只剩下了三三兩兩的行人,包括我。
阿伯不因為人多就彈奏得特別賣力,也不因為人少就停下來休息,猶如水泥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滴答滴答,一曲又一曲地循環放送。
友人此時從捷運站的另一端現出身影,我也該走了。
我悄悄地在鐵箱中投下了一張百元鈔票。就當作是為了答謝阿伯,讓我偷偷拍下了許多好相片的謝禮吧。
阿伯渾然不覺。
無論投下的是十元,還是一百元,阿伯一視同仁,仍持續不斷地賣力演奏著。
感謝你,給了這個廣場美好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