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裡,一大早就擠得水洩不通,一位難求。
終於等到有人滿足味蕾,擦拭滿嘴油光,起身離坐,我二話不說,一個箭步向前當起了桌霸,搶定位置,準備迎接一次美好的有味的港式早餐。這一類的點心餐飲我吃過多回,但多是午餐,這是第一次在早上體會,而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原來它是一種閒情,喝茶吃飯聊天再上工。
有老人家也找不到位,依了過來,問我們可否併桌,當然是沒有問題,於是他選靠牆的一角坐了下來。
三分鐘後他走到櫃台點茶點菜,我才發現他步履蹣跚,舉步惟艱,滑步細小,許是怕跌倒,他隻身一人,想是住在茶樓附近的常客吧。
老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夾起了菜,低著頭吃了起來,模樣倒很開心。
很快的,盤盡,菜空,老人家或想起身卻走動困難,猶豫了,朋友看出矛盾,問他是否需要幫忙?
老人客氣還了一句:「還好!」我們倒是因而聊了起來,老人家許是很久沒人與之開懷暢言,起了個頭,竟如大江大海,滔滔不盡了,他未料到我們能聽、願意聽,索性打開閘門洩了心裡的洪流,老人其實比我想像中老了,近九十,但滿臉紅光看不出來實際歲數,他也不住附近,離茶樓有一段距離,搭上計程車前來用餐,經濟能力不錯,但略顯孤獨。
兒子呢?
老人幽默一語,講起兒子的事就像一匹布,長長的,一夜不盡,說畢,笑了,卻輕嘆了一口氣:「與老人同住是笨蛋!」這話最後被我解得一語雙關,因為聰明的兒子全搬離了他,在迷人的大城市吉隆坡賺大錢,留下來的是因為車禍傷及腦子,有點痴呆,不事生產的小兒子,語意中有點酸,帶刺啊。
離開他的三個忙碌的兒子都小有成就,老人還是與有榮焉,帶有虛榮感,頗欣慰的,但不知是虛?或者實?
「無可談判!」老人用廣東話說的,帶著尾音,聽來更顯淒愴,老人的話語多層,他想說,人生無可談判,老了就是老了,誰可以跟閻王老爺談判?生死簿中早有你我,閻王要有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老人家想說,就這樣吧,好自為之。
無可談判還另有一意,決定權早歸兒子了,很多事兒子說了算,他講的全不算。原來他還有一處對話堂口,但是老婆四年前仙逝,連話都無處可說,剩下的可能是茶樓中熙熙攘攘與他擦身而過的旅人。
無可談判最後一解當是:認分吧。
無論怎麼聽怎麼解這話,都像無奈呀。
當我們用完膳,不得不趕路下一站的演講行程時,老人竟露出一臉不捨,其實我們何嘗不是,如果可以留下來,陪老人散步在餘暉,我們可樂意的,只是不捨卻不得不捨,我們只好欠身告辭,老人彷彿不依,緊緊握住每一個人的手,我感受到其中沉沉的重量。
此去一別,我是知道的,與老人的人生緣分必是盡了,再見很難,話別後我頻頻回首,添得一些烙印。
老人的某些哀怨化成我的哲思,像種子一般落了下來,但不知何時能再發酵出一回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