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微子》記載孔子在周遊列國的途中迷了路,於是命子路去問哪兒有渡口,子路剛巧遇見正在耕種的長沮、桀溺,長沮一聽說孔子,便語帶雙關的調侃:「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裡啊!」桀溺也附和說:「如今天下大亂,就像洪水氾濫一般,誰能改變這種局勢呢?你與其追隨他,倒不如跟我們一起隱居。」
孔子聽子路轉述後,悵然而嘆:「如果天下太平,我也不必出來改變世局了!」
《後漢書.逸民傳》也記載荊州刺史劉表延請龐公出仕,說:「保全一身,哪比得上保全天下啊!」龐公笑說:「鴻鵠巢於高林之上,黿鼉穴於深淵之下;人也一樣,都只為了得個棲宿之所而已,天下不是我能保的。」
劉表接著問:「您苦居畎畝而不肯官祿,將來留什麼給子孫?」龐公答:「世人都留危險給子孫,只有我留平安給子孫,所留不同而已,不是沒有留。」
在滔滔亂世之中,高蹈塵外,漱石枕流,明哲自保,儉樸傳家是比較容易辦到的;孔子繫心天下,堅定淑世濟民的信念,雖處於舉世混濁,眾人皆醉的時代,卻能保持是非公理的清明,義無反顧,知其不可而為,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並不為子孫憂心財富,因此能樹立典範,得到後世永恆的敬仰。
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從物種繁衍之道看待利他行為,說:「動物的行為方式一般是為了有利其物種的有恆性,因而才有對同一物種其他成員的利他主義。」
所以像羚羊遭遇虎豹攻擊而四散奔竄,在千鈞一髮之際總會有一隻勇敢的羚羊,回身撲向虎豹,自我犧牲以保全整個族群;然而人的一切行為,往往是在理性思辨後的抉擇,因此犧牲未必關乎物種延續,而是更高貴的道德情操使然。
《大集經》說佛陀累世為一切眾生修菩薩行:「慈愍一切苦惱眾生故,發大堅固勇猛之心,久修無上菩提之行。」強調的就是慈悲利他。這種精神在僧傳中隨處可見。
如《續高僧傳》載智顗禪師臨命終時,弟子問其往生品位,智顗回答:「吾不領眾,必淨六根,為他損己,只是五品內位耳!」
又《宋高僧傳》記希運禪師偶逢一僧偕行,途遇溪流湧溢,僧褰衣躡波,如履平地,毫髮未濕即達彼岸,還回頭向希運招手,希運指著他罵:「自了漢,我早知就砍斷你的腿!」僧乃歎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
再如《舊唐書.李訓傳》云唐文宗與宰相李訓等人密謀誅除宦官,詐稱金吾左仗院石榴樹夜生甘露,文宗派宦官仇士良一行前去查驗,不幸事跡敗露,文宗反遭宦官挾持,李訓見大勢已去,急奔到終南山宗密的草堂寺躲藏。
宗密掩護他,準備為他削髮,仇士良獲悉宗密窩藏人犯,便下令逮捕,要處死他,宗密遇此大禍卻怡然說:「貧僧識訓年深,亦知反叛,然本師教法,遇苦即救,不愛身命,死固甘心。」宗密因其悲心感人,於是獲得釋放。
裴休撰寫〈唐故圭峰定慧禪師傳法碑〉稱揚宗密:「遑遑於濟拔,汲汲於開誘……真如來付囑之菩薩,眾生不請之良友。」《宋高僧傳.宗密傳》完全根據裴休碑文,並系曰:「河東相國(指裴休)之論譔,所謂極其筆矣。」
白居易〈贈草堂宗密上人〉也讚美道:「少有人知菩薩行,世間盡是重高僧。」由於慧皎〈高僧傳序〉分辨高僧與名僧說:「實行潛光則高而不名,寡德適時則名而不高。」
若憑此標準來看,宗密屢入京城內殿說法,受賜紫袈裟,並敕為「大德」,就很容易受議論,因此白居易替他不平,說世人知道菩薩行的太少了。
這如同元明釋教劇《猿聽經》為了彰顯高僧解脫自在,而云:「俺這山林瀟灑,古寺荒涼,惟仙人可往,豈俗士能通?」讀者若疏忽不察,恐將錯認佛教漠顧民生,只知消極避世。
韓愈〈爭臣論〉言:「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事實上獨善或兼濟,往往不在於「得道」與否,而在於他的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