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颳起劇烈而罕見的春季暴風的後一天,我們全家來到東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大木康教授指著建築物外牆,告訴我們昨天強風讓紗窗都吹下來了,不過還好沒有砸到人,不然可能他上任所長才幾天就得出來道歉了。大木教授專攻中國明清文學,言談舉行間除了有屬於日本人的謙遜、謹慎與低調外,還有一種獨特的優雅氣質,他帶著我們參觀東大,在散步間我們經過因夏目漱石的《三四郎》而命名的「三四郎池」,那個面積不大、清澈似心形的池,如同夏目小說中不斷挖掘而愈顯豐富神祕的內心世界。當然這個時節,最重要的就是那幾株已開的櫻花樹,在近午的陽光映照下,潔白光亮得令人難以直視。
大木教授和妻熟識,但除了一些特定或重要的名詞外,他不會在像我這種不懂日文的人面前以日文溝通,雖然大木教授的中文流利,不過他經常聽完我的問題或意見時,拿出手巾拭汗,或發出「嗯」或「」的聲音,我知道那聲音的背後,是一種寬厚的包容與理解,每當這種時刻,都讓我特別感到溫暖。
每次到日本,過去讓妻教過中文的日本學生,都會排除萬難不遠千里地來和我們會面,其中最讓我感動的,是住在東京,年已七旬的岡先生。岡先生自日本的著名商社退休後,曾來過台灣做科技公司的技術支援顧問,雖是科技人,但他的人文素養卻是讓我自嘆弗如。他爬過日本與台灣所有知名的高山,認真地記錄他每個人生景點,記事本裡安靜沉穩地寫著他的計畫(儘管那些計畫都不是那麼容易完成),還有生活的細瑣點滴。
這次他帶著我們前往參觀東京國立市的櫻花,途中我們經過一橋大學,那紅色牆磚與拱門造型的建物,讓我突然想起大木教授曾說東京大學、一橋大學、北海道大學等,都是相近時期建造,其建築風格頗為類似;不過一橋大學最讓我驚訝的,是排在校門圍牆外數量龐大排列整齊的腳踏車,那是與在台灣的大學校園裡看到的機車陣極為不同,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國立市街道筆直整潔,兩排植滿櫻花樹,樹旁還有小學生歌頌櫻花或給櫻花加油打氣的畫作,那種從小建立起與自然對話的教養,堅定而深刻。
本來要再繼續前往新宿御苑的行程,因為時間已晚而改轉往「千鳥之淵」;沿著皇居的護城河旁植滿濃密的櫻花樹,據說千鳥之名即是因櫻花花瓣掉落如千鳥飛舞而得名,走在河堤邊的步道,被染井吉野櫻包圍籠罩的心情,隨著身旁大批日本遊客輕聲但不減驚豔的呼聲而愈來愈高昂。
當天回程時路過一家妻在網路上得知的二手童書繪本店,書舖極小,書量也並不多,但是每本書似都經過挑選,都是名家童書或繪本,最難得的是,雖是二手舊書,但保護收藏得極好,翻閱時幾乎能夠同時體會原來擁有者與書店經營者的體貼與用心;當書店老闆得知我們從網路上得知他的店時,除了感到驚喜外,也不忘和我們道謝,「雖然由我來說實在不算什麼,但真的謝謝台灣人的幫忙。」我們在小小的書舖裡感受到平淡卻實在的情意。
當然我們也沒有錯過賞櫻名勝上野公園,山手線的人潮已不似通勤時的壅塞,但顯然看得出是攜家帶眷、或懷著與友朋相會的心情赴約,上野公園櫻花樹下早已排滿寫著名字先來占位的野餐墊席,上面準備好桌椅和吃食,先到的人有的看來正在熟睡,像是前夜就來等候、有的把玩手機打發時間、有的情侶開始喝起酒享受美好的時節、有的孩子們已玩成一片,而頭頂上的櫻花綻放得那麼燦爛,像是努力地要滿足所有前來欣賞的人們。
回到鄰近飯店的公園時,看到公園裡正巧舉辦日台文化交流與復興日本震災活動的園遊會,公園裡有二棵櫻花樹,櫻花花瓣掉落在池水裡,有的順著水流潺潺浮動,有的聚攏在一起,緩緩地繞著圈;距離去年日本震災已滿一年,當世人都在讚歎日本社會的節制與自律的「自肅」文化時,我也在此刻感受到日本社會那種即使遭逢劫厄苦難,都要打起精神面對生活的態度,而他們面對生活的態度,是努力地參與創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積極認真地參與當中,找到新的契機。《老子》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那些不論是屬於自然的或人為的強風暴雨終會過去,能夠面對處理生命中的失序,才能造就更偉大的秩序。
我們的日本友人岡先生,也遭遇到諸多無常與失序,但是他總是笑著臉帶著我們到各地參觀攬勝,就像努力綻放的櫻花一樣,讓我們見證到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