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考卷發落。說好了,這次是補考的,一模一樣的試題全部從頭來過。我定住眼瞧,焦距內,題幹的邏輯我半點也不懂,解題步驟混成一團,揪不出頭緒,於是根本無從下筆,愈考愈心慌,怎會這樣?眼角餘光,模糊瞥見旁人都振筆快寫,沙沙聲中,我的恐懼逐層加深。眼見整張紙空白著,時間滴答而走,斗大數字竟莫名從視野中浮現——四十二。就只四十二分嗎?我的手愈捏愈緊,又慌又顫,冷汗大作,最後憋不住地深抽了一口氣。
睜開眼。是夢。
我是善夢者,多夢卻又能指證歷歷。我記得那些童年起始便不斷被複製的夢境:在未知的場所迷路,總是錯過正確相銜的交通工具、因而被岔向更遠更迂迴的旅途;或者與同行者散失,只留我一人,慌亂無措地來回找尋出口。又譬如稍長的我,常在夢裡被困於無法停止竄升的電梯,夢見自己齒牙動搖盡數脫去,還是下腹痠脹,四處兜轉仍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便溺。
反覆看見這些,彷彿有什麼核心主題,或旋律再現。熟悉精神醫學者,也許可以診斷我處於何種隱隱焦慮中,否則為何每隔一陣,相仿情節便於沉睡時搬演?細節稍改,架構不變,像是同個場景只換張外皮,等我夜半摸索回去。那群固定出演的班底會站在夢裡,森森笑著,張口齊聲對我說,歡迎再度光臨。
那年夏天,沒費太多力氣地,我順利從國中保送入高中,符合父母與師長的期待,走出社區巷子,穿上綠衣,展開搭公車越區上學的生活。高一高二,我過得生鮮燦爛,社團、遊學、科展,每天忙進忙出,卻用更少的精力準備考試。回到家,題沒解,課未背,書桌前一坐,恍恍惚惚瞌睡去,直到母親尖聲進來把我罵醒。父母怕我持續放縱鬆弛,遂以威嚇代替鼓勵,下了嚴重通牒:「沒考上醫學系,不讓你念大學!」我信以為真,整個高三,便長時在淚水與爭吵中度過。
但嚴格說來,一路讀書至此,過程還不算踉蹌,至少我明白只要定下心神,結果仍可以不那麼狼狽。後來上了大學,頓時南移數百公里,沒了父母盯梢,全身毛孔新鮮開闔、興奮賁張。彼時,我和同學一起瘋得像典型新生,蹺課的蹺課,夜遊的夜遊。大一大二的共同科目與通識課程並不困難,國文英文普生普化,通常只要考前一兩周靜心來讀,總能有不錯成績。
因而我沒意料,那歷屆傳說中考試地獄般的大三生活,會徹底擊潰我的讀書信心。
過了二升三的暑假,領到厚實如磚的原文書,手上課表總算有了醫學系的模樣:大體解剖、組織學、生化。這學期僅有三門課,科科擔當沉重學分。換言之,任一門不及格便得暑修,暑修未過則延畢。如此有力恫嚇,我們在這前提下,不得不收拾起前兩年的玩心,準備就此認真讀書。嚇醒了不羈孩子們的,還有永不停止的期中考試。那半年的測驗日期一羅列,三學科輪番交替、每兩周便一次的大考,教人撲撲跌跌、無法稍事喘息。
如今回望,我仍記得那行軍般的課程進度:大體解剖,每日上課,占去整個上午。前兩小時在講堂中飛快講解,後兩小時移師實驗室,操刀解剖。每天每天,課文再往前浪翻五十頁,當日內容回家後必得馬上追趕——那些讀來嶄新卻實則古舊的拉丁名詞:血管,神經,肌肉,骨骼上的凹槽與溝紋——否則愈積愈多,補也補不起來。
不只解剖學,組織與生化亦然,輪梭般的前進速度,讓每個人交感神經皆調緊,班上倏地瀰漫肅殺空氣,戒慎看待所有影響成績的小道消息。許多人辦了K書證,留在醫學院K書中心念書,用完晚餐便一頭栽入,直至深夜。大考前夕,更是眾人的體力賽,勉力徹夜趕讀,不支時趴睡片刻,再起身打拚。夜半躡聲出去取水,看見男同學大刺刺癱躺沙發上,女同學則趴伏桌面,一手仍弓著掌心、握持手機。她等著十分鐘後被鬧鐘叫醒。
第一次組織學期中考前,我與眾人齊在K書中心過夜。那時茶鹼與咖啡因對我仍然有效,我靠兩瓶綠茶撐持,苦背細胞裡的種種附屬器、受體、離子通道,直至窗外天色灰藍透亮。從安靜清寂的K書中心座位上迴身,我們眼圈浮腫泛黑,帶著睏倦,直接下樓考試。
彼時,我仰頭就流出了藍色的眼淚。因為即便我辛苦追趕,用盡所有時間氣力,也無法交出任何好看成績。解剖學的答題經驗是個恐怖創傷——我的視野一片白亮,整張原文考卷至少五十題以上,冗長題幹讓我分心,蠕蠕相似的拉丁文答案令人難以決定,最糟糕的是明明記得自己曾在哪個段落讀過,卻未能記準細節、做出唯一選擇。來來往往,心慌的我始終不能肯定下筆,末了,甚而連題目也看不完,只能胡亂猜題。
那樣交出的試卷不會太好看。五十幾、六十幾,我每回的解剖學成績皆如此,為此我整學期提心吊膽、明白那是不經老師慈悲調整可能便過不了關的程度。然而同樣的大考中,亦有同學能夠次次拿下九十左右的分數。有人擅背,雖讀不快卻記性驚人,考前只需好好讀過一次便能上場;有人念書奇快,一晚可以掠過上百頁原文書,因此仍有餘裕複習;少數人則可用「有天分」來形容,譬諸某男同學,時任校隊主將,大三時猶一周數晚練習排球。這樣的他,據說空間感絕佳,只需看過書中的彩色解剖圖譜便能回答文字問題,可細細指出哪條血管走在哪條神經旁邊、遇到什麼分岔又如何彎折……
然我以上的類型皆不是。深冬,我把陣地移回宿舍。每晚課後,我走至巷口,包回便當,坐在書桌前吃盡,接著打開課本,開始讀書。某幾個夜裡,為了甩脫那種長時將我沉溺的無力感與孤獨,我牽出腳踏車,在學校的操場上,繞行一圈又一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