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十五回,賈寶玉要求鶯兒為他的汗巾打絡子。
鶯兒問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的?」寶玉回答:「大紅的。」鶯兒尋思:「大紅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
寶玉便趁機和她商量配色的問題:「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
寶玉對於這嬌艷的配色深以為然,卻又有更進一步的要求:「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
閨閣女子的手工藝品往往在嬌美與豔麗的風格之間構色,這也是普遍的審美情態。但是《紅樓夢》的作者藉由主人公之口,希望同時達到「雅淡」的美學。
幸好鶯兒也頗能追上賈寶玉的審美旨趣,她說:「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
不料薛寶釵來了,語出驚人地建議道:「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寶玉問道:「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
從此,賈寶玉胸前這五彩晶瑩的美玉,那大荒山下的一塊頑石,女媧補天的遺珠,便為貴重的金線與一根一根細膩手工所拈上的黑珠兒線所交織籠絡了。
此後,通靈寶玉看待繁華紅塵的遮蔽視線,正是賈寶玉逐漸確立人生局限的隱喻。整部書的婚戀結局,亦隱含在精緻的美人手工藝品裡,徒使華麗繽紛的色彩搭配,透顯著悲涼的寓意。
果然,歷來的閱讀者從《戚蓼生序石頭記》中的脂評,到陳其泰的《桐花鳳閣評紅樓夢》,乃至到馮其庸的《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學者們不約而同地道出這篇文章背後的底蘊:「通靈玉已被金線絡住,顰兒絕望矣。」
讀者在作家寫實筆法的引領與暗示中,獲得了象徵意義的詮釋空間,亦即曹雪芹早在第三十五回寶釵主僕的女紅編織,與配色細節等生活化的書寫題材裡,隱含了日後賈寶玉被籠絡束縛的婚姻與人生。
這運用絢爛多情的女性主題,反襯男主人公的物質與精神世界,均被溫暖情意所禁錮的含蓄筆法,則又可視為作者在薛寶釵這一人物的形塑上,所刻意施加的諷刺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