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小學一年級的妳與幼稚園中班的妹妹開始寄人籬下的寒
假。妳和妹妹穿著同款的棕色格子外套,留著一樣的妹妹頭。妳的藍色背包裡裝著一盒森永牛奶糖、鉛筆盒、寒假作業;妹妹的手提袋裡裝著一盒彩色筆和幾張圖畫紙。
人的記憶保存許多瑣事。比如:妳曾在賀伯颱風來襲前,看著家門前的馬路翻滾成一條黃河,沙發在一樓客廳漂浮;被父親反鎖在家時,妳推倒客廳的聖誕樹拿下樹頂星星的鐵絲,試圖開鎖……。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因為時間而變得遙遠、模糊,但如今讓妳感到耐人尋味的是:它們大多與孤獨相關,因為妳絲毫無法想起有誰與妳共享這些記憶。
除了那年冬天,妳確定妹妹和自己一起被送到爺爺家,在路口向母親揮手告別。路燈像滿月懸在巷口,妳沒有牽妹妹的手,因為妳知道她一定會跟在妳身後。妳走著,聽見媽媽關上車門的聲音,以及爸爸開車的聲音,妳沒有回頭,因為妳還沒學會想念。同時,妳也不知道妹妹有沒有回頭。
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妳有良好的機會運用在學校剛學會的技能:服從與安靜,而妹妹與妳相反。妳第一次單獨面對失控的狀態,來自於妹妹喜歡在地上翻滾的興趣,有時也不是翻滾,只是靜靜地躺在磁磚上,不願移動。
這是妳和妹妹共享的記憶,但妳不確定妳們的情緒是否相通。妹妹的翻滾常招致長輩的責備,而責備往往有兩種層次,來自爺爺、奶奶的是溫柔的只是說說而已,來自伯母的則是隨便說說而已,因為妳們不是她的小孩。只是這些說說而已且不會挨打的責備偏偏啟動妳心中更深層的情緒,驅使妳一定要勸告妹妹,使她不要像原始人一樣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否則羞恥感將長成一棵大樹,遮去照耀妳自尊的陽光。
可惜妹妹聽不進妳的忠告,依然十分頑強地堅持在地面上翻滾,妳坐在客廳的藤椅上注視這一切的發生。妳不覺得突兀,因為妳習慣保持一種高度觀看妹妹,不論是年齡或是身高,都是妳們之間習慣的距離。或許,妹妹也習慣妳從高處投射的目光,而且未曾察覺這其中存在某種難以言喻的僵持氣氛,因為實際上妳們依舊是和平的相處。
那時的妳尚未學會長姐如母的姿態,更不會以體罰制裁弟妹。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妳甚至偷偷躺在客廳或臥室的地板上,模仿妹妹翻滾的動作,揣摩妹妹喜歡翻滾的原因。但除了冷硬的觸感之外,磁磚並沒有給妳任何啟示。
直到那天,妳等到一個無人的時刻。妳雙手抱膝,捲曲在神廳裡。妳起初緊繃神經,然後,妳閉上眼睛,逐漸陷入漆黑的寧靜,檀香的氣味收服妳的嗅覺。妳從口袋中掏出一顆牛奶糖,含入,糖果紙在妳手中對折再對折,成為一個白色的小方塊。妳發現這遊戲的有趣之處,一邊品嘗濃郁的牛奶糖,一邊享受犯規的滋味。
往後的冬日,妳和妹妹如此在神桌下靠牆躲藏了許多次,分享牛奶糖或水果糖,閉著眼睛手牽著手睡著後,再一起醒來。而遊戲的終點,往往是穿著毛衣的妳和妹妹接連從神廳的一頭滾到另一頭,如此反覆直到頭暈為止,最後,一起將糖果紙,丟進奶奶的木魚裡。
「阿彌陀佛。」妳輕敲了一下木魚,合掌行三鞠躬禮。
「阿彌陀佛。」妹妹模仿妳的動作,表達對菩薩的感謝。
日子久了,神廳就變成妳和妹妹的祕密基地。因為妳們知道爺爺家分成兩種人:一種愛拜拜的,像奶奶,身上會有香的味道;一種愛吃肉的,不會拜拜,像爺爺、大伯。愛拜拜的人來神廳的時間是很規律的,早上五點到五點半、晚上八點到八點半;而愛吃肉的爺爺從來不會上神廳,但時間到了會大喊一聲:奶奶就會上四樓去燒香。
曾經有幾次,奶奶喊妳一起去燒香,妳拉起妹妹的手,跟著奶奶朝四樓的神廳走。妳聽著前面奶奶的腳步聲經過樓梯間時被放大,以及後面妹妹的塑膠拖鞋和磁磚摩擦的聲響,然後,神廳慣有的香味逐漸漫入妳的鼻腔,啪搭,原本幽暗的神廳倏地被日光燈照亮,神桌與佛像都閃閃發光。
奶奶先交代妳們合掌跟著她的動作,再以打火機點燃四枝香,最後依序將香插在觀世音菩薩、天公、神主牌與土地公前。每次插香前後都需要鞠躬三次,妳用眼角餘光注意妹妹是否有跟上奶奶的動作,一邊猜想妹妹是否明白神明的意義,一邊暗自揣測這些儀式的效力虛實。奶奶總是十分虔誠地看著佛像喃喃自語,而妳卻時常看著佛像、牌位、香爐想東想西。
插完香後,奶奶便會持誦《高王觀世音真經》,並且一邊跪拜、叩首。妳和妹妹模仿著奶奶的動作,這時,神廳裡彷彿長出三株豆芽菜,反覆蜷縮與伸直的狀態,而看似動作一致的妳們,其實各有各的拍子。起初妳的心中有些介意,不知道是要拋下妹妹自己跟上奶奶,還是讓妹妹跟上,以免被菩薩處罰。但後來,妳發現菩薩的眼睛是半閉著的,便開始很放心的自顧自地動作,忘了剛才心中小小的煩惱。
接近回家的前一天,妳吩咐妹妹隔天裝睡,不要起來,這樣奶奶便不會喊她一起去菜市場;而妳則在隔日告訴奶奶,太冷了,不想出門。於是,妳得以順利地和妹妹趁著奶奶出門買菜時,偷偷潛入神廳。
關於告別,妳很早便有一套自己的想法。但,妳未將妳計畫中的道理傳授給妹妹,畢竟那時的她實在是太過年幼了。又或者該說,自從妹妹誕生後,妳便自動晉級為姐姐,妳在家中的身分地位不再是純粹的小孩,因為,妳身後永遠有一位更小的小孩。
妳明白,往後的妳們將喪失一個祕密基地,同時,妳也將永遠記得,那天和妹妹並坐在幽暗的神廳角落,衷心渴望時間靜止的心情。妹妹安靜地從口袋取出糖果盒,敲了敲鐵盒底部,將黏住的糖果倒在手心,恰好是一顆紅的與一顆紫的。妹妹先將紫的拿給妳,再吃了紅的,最後再拍去手中的白色糖粉。妳知道那是奶奶在公園對面的便利商店買的,和《螢火蟲之墓》裡的水果糖是同一種的,和妳喜歡的森永牛奶糖是同一間公司生產的。妹妹知道妳喜歡紫色的,妳知道妹妹喜歡紅色的,此刻,妳對剛好的顏色安排由衷感激。
「離婆離婆帝。求訶求訶帝。陀羅尼帝。尼訶羅帝。毘離尼帝。摩訶伽帝。真陵乾帝。娑婆訶……持誦滿千遍,重罪皆消滅,厚福堅信者,專供受持經。」
這是妳和妹妹第一次在沒有奶奶的情況下合作持誦《高王觀世音真經》,妳們看著奶奶大字體且有注音的佛經內頁,同時彷彿在跳著單調的體操般,靜默地跪拜、叩首。
「願以此誦經功德,迴向宿世累劫冤親債主,使誦經者增福延壽,消除業障,智慧增長,諸事吉祥。」
誦經完畢,妳拿起木魚用手掌拍擊底部,並左右搖晃著,整個冬天被妳們棄置的糖果紙宛如白色的流星群從木魚中掉落。妳和妹妹各拿走一半,放入口袋,雙手合十,依序朝觀世音菩薩、天公、祖先與土地公分別鞠躬三次。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自從那年冬天結束,妳和妹妹離開爺爺家,妹妹便停止在地板上翻滾的嗜好。或許是因為弟弟出生的緣故,妹妹的臉上開始散發出身為姐姐的光芒。比照妳在妹妹出生後身分自動升級的模式,妳和妹妹身分上的距離因此稍稍縮短了一點點,因為未來妳們在家中都不再是純粹的小孩。但妳還是自認為比妹妹的地位高一點點,因為妳知道弟弟和妹妹的存在同時在襯托妳的成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