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東岸已是正午,我與母親開著Skype通話,雖然出國之後早已與家中連線多次,母親卻仍然以「你那邊幾點?」作為開頭,父親也還搞不清楚我在波士頓還是休士頓,偶爾問候畢竟令人感覺安心,尤其在這日光冰涼,夜長如墓的他方。我低著頭邊看書邊應答著母親,一抬頭母親已不在鏡頭前。父親突然閃進視窗:「阿鳳來找你媽媽借電話啦。」
我們家對面是一間小而僻靜的寺廟,阿鳳大約比我大十歲,被一個老比丘尼收養,住在我們隔鄰兩戶處。阿鳳,台語念起來像阿哄,而她總是把我叫成馬一陽,小學時候,她每年皆在某個悶熱的六月午後問我:「馬一陽,學校什麼時候放暑假?」然後拿出一張粗紙,折疊處早已薄透毛邊,寫著歪扭的地址,數字,圓圈,十字叉,彷彿軍人倒數放假一般的圖示。「放假了,我就可以去找我媽媽。」
其實阿鳳並沒有上學。暑假很快就到了,我從未看過阿鳳離開。
有時夜裡隔牆傳來阿鳳巨大的叫喊,盆栽樹影被路燈照成巨手,跟著哭聲在黑窗上搖晃著,我只是在被窩裡縮得緊緊的,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麼樣的哀傷。數年後人手一台手機,寺裡的師父們大概也開始拿著MIDI佛樂鈴聲的Nokia 3310了,阿鳳常問我:「馬一陽,借我手機好嗎,我打給我媽媽。」
我手機終究換過幾輪,阿鳳的電話從未接通一次。
多年後,老比丘尼也不在了,阿鳳剃了髮,穿上肝褐色的海青搬到寺裡,但看來跟其他修行人總是不同。出國前夕我碰見她,她仍舊問我何時放假,我說現在是暑假。「是喔放假了,我要去找我媽媽。」時間恍惚中驚起,我從這個小巷離開又回來,疲毀,憊懶,像缺翅,徒然抖動的雨後白蟻,然而阿鳳不知從何時起就不再變化。
「阿鳳沒有打通,她就走了。」母親回到鏡頭前。
「嗯,好啦,那我先去睡了。」
鏡外長夜如墓中烽火,多年後,我們雖未曾於時間中喪失,亦並未得到。不知為何,我只是想起寺裡那一尊立於蓮池上,泥塑漆彩的六尺白衣觀音。那臉孔釉白敷色上,有著許多未能竟勻的細小孔縫,因而像尋常人間,像度過真正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