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零 上

心薇 |201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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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將荷花池塗抹成夢幻的淡金色,綻放出淡淡粉霧,幾隻珍稀品種的鳳蝶,帶著一抹螢光在其中翩然起舞,像是一幅透明的水彩畫。母親手裡拿著相機,興致盎然的指導著她拍照的姿勢,她看著母親兀自發亮的眼神,身體開始朝不同方向擺動起來,她並不特別愛拍照,但喜歡公園裡賣的芋頭雪糕,稀溶溶的糖水流得手上都是,母親用手巾幫她擦擦嘴擦擦手,又黑又瘦的臉上有種慈祥的神情,那景象恍恍惚惚的,像是做夢一樣,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大哥三件式的西裝上透著一股很濃的古龍水味,她聞著覺得頭昏,大哥面有難色的說:「媽總老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妳大嫂擔心她半夜開門跑出去,夜裡誰也不敢睡,妹,妳想我們是不是……」見她臉色一沉,才生生的把那半截話給吞回肚裡。

母親顫顫巍巍地從客廳探出一顆白蒼蒼的頭說,這老頭是誰?大哥聽了皺了皺眉,不停拿手帕揩著汗。

「媽,這是妳兒子,大軍。」

「妳說什麼胡話,我還沒結婚哩,那來的兒子。」母親青筋畢露的手向半空中一揮,落下一句:「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就沒好氣地跺步走回臥房。

大哥走後,母親坐在飯桌上斜眼看著她,滿臉不高興的說:「為什麼我都沒有飯吃,妳想餓死我?」

「媽,不是剛剛才吃完了餃子?」

「我快餓死了,妳存心餓死我。」

母親失智後,剛開始只喃喃重複著同一件事,後來神志就變得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本來她和大哥說好了輪流照顧母親,但母親許多事無法自理,加上性格漸漸變得挑剔多疑,大哥不止一次向她表明,該為母親物色一家合適的安養院。

她把母親哄睡了從房裡出來,失神的望著客廳牆上那幅雙面繡,上頭花草蟲鳥的形態栩栩如生,繡工精細,這是母親用二十多種色彩鮮麗的繡線,花費年餘的時間才完成,木製的裱框沉甸甸的,跟著她從南到北搬了幾次家,始終是她最無法捨棄的一件,母親說是要給她作嫁妝的。

母親的失智,對大哥來說已經是不可承受之重,她又怎能指望一個耐心不被這樣日復一日生活磨薄的男人。

「媽,跟著我念,」母親漫不經心的看看她,眼神就轉到別的地方,她只好拉著母親的手放在大字報上,一字一字的摁壓過去說:「我,陳秀美,今年七十八歲,我住在台北市……,電話是……。」

母親揉著黃濁的眼睛,把腳抬起來,用身體抵著椅背,煩躁的打斷她:「唉呀我看不懂,台北在上海吧,明天帶我坐車去看看。」母親說話顛三倒四,對文字的認知也日益模糊,但她用簡單的語彙一字一句重複著,希望母親能熟記在心,萬一迷路,也能找人送她回來。

她想起幼時母親教她寫字,一點一畫,母親握住她的手,教她正確的握筆姿勢,小孩沒耐心,椅子下的腳踢踢蹬蹬,寫出來的字也東倒西傾,母親只好在生字本上示範了無數遍,耐著性子糾正她,因為母親,後來她的字才能變得硬挺堅實,瘦長好看,連老闆過年送人的賀卡春聯,偶爾也請她代筆。

她擰了把熱毛巾幫母親擦拭著雙手,母親的手臂上稀疏的爬上幾塊褐斑,小時後每次吃完飯,母親幫她抹完油嘴,就會再擦擦她的手,說這樣才衛生,她的心腑深處,就冒出了點點溫暖的潮氣。

但母親失智後,任何事看在母親眼裡,都有可能被解讀為別有用心,她甚至感覺,母親不時用狐疑的眼神戒備著她。

夜裡,母親穿著睡衣,摸摸索索的走到她床前,眼裡幽幽的閃著寒光:「妳是不是偷了我的錢,我的錢放在抽屜裡不見了。」母親慍怒的眼神看得她遍體生疼,像一條細繩在心裡打了個結子,一種鈍鈍的疼,她披衣下床,溫柔的拉住母親的手,媽,妳的錢都在銀行裡,我明天帶妳去領,她用充滿哄慰的語氣說。

母親失智前溫暖的身影,像被風吹散的棉絮,絲絲縷縷,朝她眼前靠攏過來。

留學期間,母親總定時給她匯去為數不少的生活費,一分一毫,都是母親每天起早睡晚,在破陋凌亂的市場裡,辛辛苦苦賣菜所攢下的,不管市場管理委員會巧立多少名目來收錢,或是客人如何刁難,母親都拖著疲憊的身軀再次投入天還沒亮的黑暗裡。令她不忍的是,大哥信上說,母親一天只肯吃兩餐,內容僅僅是一碗沒有多餘配料的陽春麵,為的就是成就她出國留學的夢想,母親對她的恩,是任憑歲月如何沖刷都不可能從記憶中消失的。

車子順暢的開過了山頭,大哥在電話裡說找到一家六星級的安養院,堅持要她過來看看。

「妳看,開了窗見山面海,說安養院不如說是度假中心,醫療人員也專業,妳別那麼老派。」

她覺得心裡那股火,再也無法抑制的竄燒起來。

「哥,你國中在外頭鬧事,是誰給你籌的保釋金,前兩年你被公司裁員,媽按月寄生活費給大嫂,媽不知道怎麼省吃儉用才擠得出那點錢,我是老派,可我就是沒辦法把媽丟給這一群陌生人,除非她自己願意。」她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大哥聽完後啞然無語,背對著她,點了一支菸慢慢地抽著,那條藍底白邊的領帶從她眼前一閃而逝,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她不確定,是不是看見大哥臉頰旁的淚。

白色的窗簾轉開,眼前是作為老人們休憩的露台花園,綠意如蔭,環境寬敞,幾個老人手裡捧著熱茶,正坐在涼亭裡聊著天。

或許這裡的設備頂級,醫療人員也經過嚴格篩選,那又如何?母親連她都認不得了,把母親留在玉石金磚砌成的冷宮,她會有多恐懼,多無助,用錢買來的耐心呵護,能持續多久?她不是沒有聽過國內外安養院都有老人被虐打羞辱的新聞,尤其天災發生時,老人被棄置不顧,自生自滅的案例,她想著想著,就覺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回到家,母親竟不在屋內,她的心一下沉到了底,母親不認得路,路也認不得母親了。

她邊打電話向警局備案,邊拿著母親的相片,街頭巷尾焦急的詢問著,心裡期待在任何一個轉角看見母親踽踽行走的身影,鄰居看過照片都皺著眉搖搖頭,眼看天空的顏色愈來愈暗,一陣酸意湧上鼻尖,接著竄入了她的眼裡,她走到對面的路邊,將身體癱靠在一棵樹旁,腿軟到幾乎要跪倒在地,忍不住放聲痛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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