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學說話,是在當醫師之後。有經驗的師長叮嚀,醫病關係的建立,從溝通開始。譬如,「痛了那麼久,為什麼會想要今天來就診?」宜改為「……怎麼會想要今天來就診?」老師說,「為什麼」這三個字,隱隱暗示責備之意,不如用「怎麼會」來得委婉。
委婉、細膩、不冒犯。其實亦與一般人際交涉無異。
有時,難在告知的內容。
某夜輪值急診外科區,被送入的十四歲女孩高舉手臂,手掌冰冷發紺。拆開纏裹她手腕的布條,驀地豔豔一道細血柱噴出,濺在學長的衣服上。原來,女孩與男孩相戀,被雙方家長反對,不願分手的女孩憤而在教室裡拿出美工刀,割腕。
等著整型外科縫合的前置空檔,女孩被送去做了些檢查。照X光前先驗尿,探知有無懷孕。半小時後結果出來,一干男醫師遂推我上陣,要向女孩及其家人告知驗孕結果。女孩那關容易,我為難的是,怎樣將此事告訴那木訥老實的、女孩的父親。
我前後躊躇,將陪在床側的父親帶至走廊上,忐忑說,有一事通知。「驗尿的結果是……妹妹可能懷孕了。」過程中,我謹慎小心,深怕他受此衝擊而情緒決堤。然出乎意料,那父親只說了聲:「噢!」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卻表情沉靜。之後,我見女孩父親身形緩慢地坐回床邊,鬱鬱看向他方,什麼也沒說。 有時,真正的悲傷,無有修辭。
剛當上實習醫師的頭幾日,手忙腳亂地待在急診室,恰好遇上許多需要壓胸急救的個案。那天被火速送入的其中一床,是個中年女性,素有氣喘,被發現時,獨自在客廳不知黑去多久,到院時早已心肺停止。主治醫師一探她涼冷的軀體,詫道「這已經沒了啊!」
陪她來的是位中年男人。我們仍奮力急救了一陣。最後,不得不通知焦心的他,病人救不回來了。
紛亂的急診室裡,人來人往。我們正著手整理急救時散落的器材。不意,我瞥見那已哭到流涕岔氣的男人,站在走廊上,撥著手機要將女人的事轉告其他親友。電話撥通,他以他最大的力氣哭喊,「阿英……死——了——啦!」語畢,他嗚嗚咽咽抽泣,再無法啟口。
那聲音凌厲得劃破空氣,我被當場懾住。那便是,至今我聽過最愴然的句子之一。短短五個字,一字一鏗鏘,穿越了六年時光,偶爾,仍會在我耳邊響起。
(作者為成大醫院家庭醫學科住院醫師 吳妮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