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朵的吉野櫻,怒放在溼濡的春雨中。
春雨?二月十九日的南投鹿谷山間,依然嵐霧氤氳、天候冷冽,櫻花竟已早開了……返鄉製茶的詩人終於帶領我們抵達他的茶山。
前日暖冬嗎?我問。詩人笑而未答。只有他最明白這生長的家園幾時花開,何時收茶,季節的精確性應如青春昔年著力寫詩的由衷意志。舉目近身,緋色櫻瓣,沾我持傘的衣袖,晶亮如珠串地映照灰銀的雨中天光,未待回眸,詩人已挪身到對面路肩,靜默地遠望。
層疊的茶園羅列,煙雲相伴翠郁,林風眠彩墨畫般地感覺……嘎嘎然鳥聲乍起,相互飛逐的藍鵲三、兩隻,昂然平行翔過,落腳歛羽在另一株紅豔的山櫻枝椏,繁花遮掩去鳥影。
詩人的茶山亦是另位詩人的分屬,兄弟俱寫詩;那麼,他們如何以詩來記憶家鄉山水?茶是現實營生,櫻是美感體會,文學應該就是理想的追尋。索引這雙詩人兄弟的作品對照,毋寧想像是一次美學的遊戲,有人試過嗎?
年方二十二歲的詩人哥哥彼時如是寫下:
乾杯。二十年後
想必都已老去,一如葉落
遍地。園中此時小徑暗幽
且讓我們聯袂
夜遊,掌起燈火
隨意。二十年前
猶是十分年輕,一如花開
繁枝。樹下明晨落紅勾雨
請聽我們西窗
吟哦,慢唱秋色
──向陽〈水歌〉一九七六、八、十四
早慧的詩人何以預告「二十年後/想必都已老去,一如葉落……」此詩撰於溪頭,距今三十五年之遙,幾達半生。佇立於此時午後雨中的緋櫻近旁,尋思著青春的共同記憶,不也是相與的不免傷春悲秋?結識久矣的詩人比我理性,不似我年少時多少流之濫情,他早已建構屬於明晰的文學脈絡,猶若沉定的確立詩的風格。相較而言,反而我是晚熟的,直到年過半百方興習詩,實是慣性的散文之外,試圖以詩作藉之簡練此後的文體運行。
欣羨詩人兄弟誕生、成長在這片茶與花皆是靜美的山間,煙雲溫柔地綣繾,冷杉林畔的茶青與櫻紅……不曾探問過月色正華的鹿谷山居,又是何如景緻,無光害高海拔的夜窗書寫,是否也有星閃窺看?半生之後,一切生涯塵埃落定,詩人哥哥大學執教,詩人弟弟遠辭喧嚷都會,返鄉以茶營生,應該還是有詩吧?最初的詩集難覓家園印記,更多卻是身置都會的些許無奈的自嘲及其純真地反抗慍意;經過多年了,依然是純淨、真性情,不變的詩人啊,猶若年年花、茶之期的熟諳。
初集都會詩裡,少見的家園記憶,竟是思念父親的自我天問;詩人弟弟同樣在三十五年前留下這般地詩句,刻骨銘心的:
穀雨之後,父親
我們還要栽種些什麼?
在我們的小院
種些不計陰晴圓缺的
花木,在飄香的
桂花小院,父親
我們 竟 茫不知所措……
──林彧〈桂花小院〉一九七八、五、四
微妙的,以鹿谷家園出發的兄弟詩作竟然分別在三十五年前的夏季兩端完成,果真是靈犀相通或者是各自偶然竟成必然?詩之微妙就如同一杯醇酒、茶與咖啡或是一首小夜曲,得以「銀杏的仰望」後安然入睡,有「夢要去旅行」(註)走筆至此,不禁啞然失笑了,我究竟在寫散文或者是在「比較文學」?
詩人弟弟帶領我和妻子從溪頭到廣興看他家的茶山就在去年春初,中台灣春天來得早,我所居住的北台灣猶是時而冬寒。昨夜與詩人喝掉兩瓶綠牌約翰走路,佐以他親手焙製的好茶,今午終於身臨詩人家園,真是幸福暖心。
年少時候的兄弟各自留詩,遲暮歲月若是重讀昔作,想是多少憶念半生之前屬於茶山家園的月夜星光;青春的夢,火焰般炙烈的詩靜美且純淨地逐漸灼熱著延燒,亦如多年以後,春雨時節,我與妻子身臨鹿谷緋櫻,滿山煙雲般地,深諳幸福暖暖地流洄於心了。
註:借用向陽、林彧詩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