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一個人坐在窗邊讀著報紙，低著頭幾乎與桌面貼近，從窗外的走廊經過的人們卻都能清楚看見他和紙張幾乎貼在一起的側臉。青春學子來來往往的速食店，快速移動的畫片兒，一片又一片，變換的情節多麼精采，唯一不變的畫面永遠是低著頭的他。

今天座位的四周依然堆了好幾推車的報紙，他依然埋首其間，不知是他的背脊更彎了，還是身旁的報紙堆的更高，從大門進去幾乎都快要看不見他。從推車縫隙刻意端詳著他，他正拿著一本國語字典來來回回仔細翻閱著，翻到某一頁時似乎找到他要的，便認真拿起放大鏡湊近瞧著。順著一字一字的推著他的放大鏡，臉上仍是一派嚴肅的表情。此時隔壁的同學正在把玩手中的iPad，誇張的動作引得其他同學湊上前觀看，歡笑嬉鬧聲此起彼落，彩色的介面裡陳設著斗大的字體，還不時輪流在螢幕上滑動手指。還是不曾抬頭的他，對於鄰近世代的文明變遷絲毫不為所動，蒼白的髮絲甚至也不為所動。一字一字的來回爬梳，連倉促慣了的時間也不得不為他暫停。

看來老人約莫七十多歲吧，佝僂的背脊多皺紋的雙頰讓我忍不住揣想他的年齡，腳上卻蹬著一雙灰藍色帆布鞋，有些刷白的毛邊，褪了色的鞋頭，鞋帶卻是勁亮的白，看起來是真說不出突兀的，是鞋子本身似舊非新的模樣讓人感覺如此，還是和周圍年輕學子的青春裝扮格格不入，還是，這樣的一個老者和一堆堆泛黃的舊報紙，存在空間的某一角卻讓時間到他那兒停格，再怎麼端詳都不是一部流暢易懂的電影。

一張張黑白默片，旁白是一棵又一棵的白千層。

書上說我是奇妙的樹，樹皮一層層的，剝下來除了可以拿來當紙張寫寫字，還能當橡皮擦用，是孩童的好玩具。滿樹的花，像千枝萬枝的小毛刷，開花時令人驚豔。只是大家總說我像老頭子，一層層蛻去的白色樹皮，以為是我蒼白老去的臉龐，讓人不勝唏噓，殊不知當夏末至冬初正值屬於我的花季，宛如脫胎換骨的我，充滿了青春活力，再也不是孤苦無依的街頭遊民，反倒是精神奕弈活力四射的老先生。

看著身上一層層和年輕身體逐漸脫離的皮，我其實清楚知道那是自然衍生的新陳代謝，倒是沒什麼年齡上的印記，雖然書上說早在日據時代興建大學和大圳時我便成為這裡的風景之一，但這並不代表我的生命就是隨世紀的更替而逐漸向衰老走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還真是春夏秋冬都有屬於自己的嶄新姿態，當寒假來臨學生穿著厚厚冬衣躲進速食店聊天時，我聽見自己新生的聲音，讀著自己的年輪像唱片轉呀轉的，或優雅，或激情，內在的枝幹正環抱著彼此跳起了華爾滋。

繁衍著新生，一圈又一圈向外熱情奔竄的未知，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自己，蔓生著稚嫩的生命像一隻隻初生的小雞，正努力衝破厚如蛋殼的千層樹皮，橫生經年看似蒼白多皺的老臉，愈來愈厚重的模樣卻不是記錄我老去的歲月，而是回憶著我蛻變的青春。

我的千層樹皮保護著我內在稚嫩的心，卻也一一釋放我老朽的靈魂。寒暑更替年輕學子來來去去，冬去春來，葉落花開，一年又一年我依然挺立腰桿活力街頭。

電動門隨著人潮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一整條走廊的喧譁才進門，某一處熱鬧的歡愉青春又迅速奔竄了出去，他和這條街就隔著一扇門，就剛好坐在門邊，卻絲毫不受影響。一所著名大學就和這間速食店隔著一條街，有時人一下子進來的太多，難免經過時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肘，不管有沒有和他說聲對不起，他都一律不予回應，來去之間於他而言都像不曾發生過，專心看著他手中的東西，專心低著頭，只有拿著放大鏡的手偶爾有著顯著改變，顫動，顫動，手上握住的也微微抖動著。

想像他站起來應該是健步如飛的吧，但只要人們來這家速食店用餐就從不曾看他站起來過。來時他已經存在，離開時他依然還在，在每一天平常生活裡他究竟讓自己泡在速食店裡多久？為什麼不在屬於自己的書房讀書呢？又為什麼帶著這麼多的報紙雜誌在身邊呢？是想要回到舊日時光還是苦讀年輕時不曾學習的文字呢？你能上前詢問一株株白千層為什麼歷經物換星移依然挺立街頭，為什麼明明是日益蒼白的容顏卻又一季季依約綻放著燦爛的花朵？一日復一日的沉默無語，並不代表著它們的存在就僅僅是為了增加一張又一張逐漸死去的老皮，而眼前所見的老者，當他日益佝僂的身影逐漸被高大的報紙堆掩埋時，是不是代表他老朽的外表必定要逐漸走向生命的終點呢？那他在放大鏡裡讀出的白紙黑字究竟是生命枝頭綻放的美麗花朵，還是逐漸死去的蒼白老皮呢？

「夜的沉默，如一個深深的燈盞，銀河便是它燃著的燈光。」不管四周經過的眼光有多少是關懷又有多少是倏忽即逝的青春身影，老者依然沉默的閱讀著自己眼前僅有的一張紙。也許他是懂得泰戈爾這句詩中沉默的含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