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設計家王行恭先生最近罕見的和我聯繫,希望我能為他所蒐集的詩集,就這些書的封面,站在詩與藝配合的角度,說點我這個既是詩創作者,也曾經是詩刊主編的感想。他寄來了從一九五○年至一九七○年間所收藏的詩集一百五十六本封面的影印,供我瀏覽回憶,以觸發我一些靈感。
老實說,當我看到這一大疊詩集封面的影印時,就恍如看到當年那一大群老、少詩友站在我的面前一樣的鮮活,一樣的辛酸。
我們那一代當年尚是青年詩人,以及比我們老的尊之為師長輩的詩人,大家唯一共同的特點就是「窮」,往往窮到連吃也只能「克難」,有碗陽春麵偶爾能夠加一個滷蛋幾乎就是大打牙祭。偏偏這些人又都喜歡詩這不能賺到些微溫飽的勞什子,為了有一發表詩習作的園地,不去仰賴難得擠進去的報紙副刊,或文藝雜誌,幾人湊份子辨一詩刊,偷偷變賣老婆自娘家祖產留給她的金戒指、玉手環或袁大頭去付印刷費的比比皆是,至於將自己唯一代步的腳踏車去典當應急的,更是尋常。
因為想要出一本自己詩集那真是比登天還難的一件大事,幾乎要少吃少喝、不添衣物很長一段時間,還要邀朋友打幾個會才能湊得出那一筆印書鉅款。在一切精打細算的情形下,本來應該一出版就讓人眼睛一亮的封面,也只好以「極簡」的方式見人。
真沒錯,現在流行所謂的「極簡藝術」,我們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已經實現在我們詩集的封面上了。
且看這些四、五十年代詩集的封面,那一本不是樸素大方,深具詩藝術的含蓄品味。而這些都是那一時代的頂尖藝術家、設計家如:方向、廖未林、梁雲坡、楊英風、韓湘甯、劉國松、袁德星(即後來的楚戈)等設計繪製,且都是情商無償樂意而為之,不但封面,連書裡面的插圖都一概免費奉送。無他,那時候凡搞藝術的都窮,無非是惺惺惜惺惺,大家樂在其中。
現在就說我那處女詩集《雨天書》成書的故事。
當時(一九五八年)我正自士官回爐成少尉軍官之際。能夠免試入軍校再造成軍官,緣在當士官時寫的一些懷鄉詩,獲得了當時初創的軍中文康大競賽的士兵組新詩首獎(第二名為張拓蕪),得獎後唯一好處是保送我到軍校學習新的專長再升官。在我而言,當詩人比當軍官還勝一籌,要是有一本詩集印出來,那才真能奠定我詩人的地位。
於是在當上官後我便積極攢錢,一圓我的詩集夢。那是在台灣八七水災前不久,我積存下的錢仍然不夠到正規的出版社去印詩集,而且那時僅有的幾家出版社也還不曾出詩集,於是只好響應當時正推行的「克難運動」——印書紙是買了一家印圖廠裁剪下來,當作廢紙的紙尾;並透過一位在土城「生教訓練所」(即今土城看守所)工作的朋友介紹,到他們所裡的實習印刷工廠印製,只花了非常低廉的印刷費。
封面設計更是奇蹟樣的幸運,我們藍星詩社創社大老詩人夏菁,當時在美援機構的「農復會」工作,屬下有一《豐年》雜誌社,年輕的藝術家楊英風先生當時是雜誌的美術編輯,一經介紹,英風先生便毫不遲疑的答應了下來,三天之後便獲得了以版畫為底的設計圖,如此,一本書的配合件便全都有了,終於在八七水災的風雨中得以順利出版。更妙的是,這本書的書名《雨天書》巧合的應驗了出版時的狂風暴雨。而楊先生當時將一個太極的形象,居中置放在風馳電掣的雨陣中,更是費了苦心的設計。
這本已出版達五十二年的詩集,早已在坊間絕版。有時在展覽會場收藏者拿出來稀罕的獻寶,無不認為那是一個封面設計的精品,畫面與書名調性調和得如此天衣無縫,且典雅生動,恐怕已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詩與藝及時態的巧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