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老師相約在歷史博物館見面。
多年不見,矍鑠的眼神依然,一上樓就跟老師照面而來!我想開玩笑說:怎麼,老師,跟畢卡索比鄰而居啊?畢卡索的門前鬧如火;而老師的詩書畫琴劍印譜,怎敵得紅黃藍綠紫的張揚?
人不知而不慍是謂君子!而學生就是惟恐天下不亂的魯男子。跟老師學書法三年有餘,對老師的認識竟如野童的無知。
朱老師是紹興人。紹興,曾經留連在徐文長的青藤書屋;魯迅的三味書屋、百草園和紀念館;秋瑾的大通學堂;也在王羲之的蘭亭嘆賞曲水流觴與鵝字的漂泊。曾經兩度在此獲得胡雄老先生的題扇。可我不知道老師也是紹興人,也是作詩題詞寫意山水,還需要遠求嗎?
老師幼年僑居杭州,學文習武講英文。曾在上海絲織場當會計管帳務,後來加入精武會, 進過西泠書畫社,以武術進入浙江警官學校,以國畫考入上海藝專;也到過江西南昌,再考入福建警官學校,完成學業。最後迢迢來到了台灣,從高雄輾轉彰化,留在警察局裡當秘書。因緣際會,應聘來東海執教書法。
那時候我們剛進東海,懵懂選了必修的書法課,一學分兩節課。第一次得花大把銀兩買管中蘭竹毛筆,第一次依老師的吩咐買本天價的字帖。打點整齊,去女生餐廳上書法課,得以每周穿梭女生宿舍,好不愜意!
那時候,每天要求習字兩張,每週十四張;每到六、日,我們幾乎耗蝕在趕書法的功課上。右手中指長了厚繭,歷久不脫。什麼生張熟魏?我們認識了張猛龍、張遷碑、鄭文公、張黑女、刁遵志、禮器、乙瑛、曹全、安樂王、高貞碑、龍門造像……一個人寫一帖,二十多人寫二十多種帖,每個禮拜在老師的叮嚀中認識每個同學的性情與功課,學期末還得裱背自己的作品參加書畫展。
流連教室不肯離去的高年級同學,成為我們學習的榜樣。一年過去了,很多同班同學也升格為學長,繼續做下屆同學的榜樣。
那幾年時光,朱老師提供了我們文化視野,貪婪、奢侈的吸吮國學的滋味。班上七個男同學,成功嶺寒訓時,還去了老師的六齋。忘了要老師表演琴藝、劍術,只記得老師一口吞下一個大橘子,令人咋舌!
我們根本不知道老師的西泠故事。出入杭州西湖,也不曾嗅著老師的氣味;詩書畫點染在橘黃的畫紙上,宛如古人山水的再現。
掛在展覽廳老師的作品,重巒疊嶂,蓊鬱茂盛,勾勒皴染,崢嶸的樹,大掛而下的瀑布,怪石嶙峋,苔點蒼勁,草鞋竹杖孤行的旅人,無一不顯示老師狷介的性情與處事態度;元朝四家,王蒙、倪瓚、吳鎮、黃公望,明朝沈周、文徵明,都出入畫中。而我們當學生時懵然不知老師的畫藝。
雪吟後來選擇吳鎮的書畫為論文題目,我還沒有覺察選題的理由,竟與老師的畫風有關。曼瑛喜歡《乙未消夏集》筆觸的簡逸:無論是孤舟簑翁的獨釣、漁人撐篙撒網、雪中騎驢的老者、歸園的居士、叩門的老僧、抱琴的僮僕、鳴琴的隱士、手談竟日的摯友;童真與閒適,是中年作品,西泠的一脈,也是老師性情的另一面。
傳馨是我們同學中最得老師的器賞,他的書法從乙瑛、禮器、張黑女、曹全轉入華山廟碑,娟秀中帶勁骨的字體,羨煞了我們這些魯鈍的同學。字寫的好的同學合組了龍門書畫會,連袂舉行畫展,光揚朱老師的職志。寫字中輟的我,只好擔任慶賀老師七十大壽作品集的編輯。
為什麼要寫漢魏碑?為什麼不從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學起?朱老師說,要練骨架、練筆力!為什麼不學趙孟頫?朱老師說,因為二臣,人品不高,字如其人!黃山谷、李北海,才是行書的指南!
那段日子,我們如何從選帖、懸腕、磨墨、選紙、畫框線,到寫成品,簽名、落款、用印,又如何在誠意、正心之中,鑲嵌自己的人生?
朱老師生病時,我和曼瑛去三總看他。他做了一塊板子當書桌,依然寫字。同學貴繡能寫娟秀的小楷,幫老師抄寫詩集。朱老師把兩隻手伸出,要我們握他的手。兩隻手有什麼不一樣?朱老師問。我們沒有回答。朱老師說,右手寫字所以有力氣,左手沒有寫字沒力氣;你們再握一次。
朱老師莞爾,我們想與他合影。無奈,管理員說室內不准攝影。我們抱著師兄為他整理出版的一○五歲書畫紀念集離開。在醫院握手的那次,已經約定了這次的見面。
師徒相聚,在歷史洪濤中,又豈是朝暮之願想?
(為國立歷史博物館刻在舉辦朱龍盦老師一○五歲紀念書畫展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