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認識怡蓁,送書給她,題她的名字,寫錯了一個字,把「蓁」誤寫為「榛」。「怡蓁」這兩個字,同音字太多,用最多的是「珍」或「真」、「貞」,我粗心看名片,還是誤寫成「榛」。
怡蓁看了說:「我是『其葉蓁蓁』的『蓁』。」
那次是她請我去趨勢科技公司演講和朗誦詩,我們談了很多詩經的句子,她的糾正「其葉蓁蓁」也恰好像那一天講漢語詩同音字的注腳。
怡蓁是台大中文系的背景,與一般工程出身的科技人對文學的認識自然不同。
後來認識久了,我們成為親近的朋友,她常常約了我一起去吃美食。
「美食」是怡蓁嗜好「其葉蓁蓁」文學之外另一項致命的弱點。
我們曾經一起在台南吃小吃,由王浩一引導,一天吃了十一家小吃。從早餐的「鹹粥」吃到晚餐後的安平豆花。
有一次是去鹿港吃一家道地的海產,海產新鮮,原不需要複雜料理,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傳統手工醃漬的「蔭冬瓜」,入口的香甜鹹,韻緻綿密,難以形容。
同席有怡蓁的母親丁清霜女士,我才知道怡蓁母系是鹿港書香世家丁進士一脈。餐後就遊覽了已捐為古蹟的「丁進士宅」,怡蓁母親說了很多往事,站在素樸典雅的中庭,她猶記得日據時代皇民化運動,曾在中庭焚燒中文書籍。
怡蓁母親漢文學的底蘊深厚,「其葉蓁蓁」或許來自家學淵源,不一定只是台大中文系的影響吧。
趨勢科技成立基金會十年,怡蓁做了很多事,「向大師致敬」系列每一年介紹一位重要的當代作家,也資助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
我與怡蓁一起主持的「藝文fun輕鬆」,每周在中廣播出,介紹文學藝術經典,也介紹當下許多藝文的活動。
看得出怡蓁是希望古典文學經典、傳統藝術文化,能在青年一代身上復活,基金會扮演著傳承香火的角色。
因為在科技業工作的長久經驗,使怡蓁沒有固執古典傳統的食古不化,也沒有迷信藝術文學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封閉。
趨勢教育基金會真正扮演了使文化普及通俗化的功能,我與趨勢科技的合作多年,從台北的講座,擴大到偏遠的花蓮、台東,從現場的一千人次,擴大到用網路連接到一萬人以上無遠弗屆的下載,如果不是科技的新穎觀念,不會用這樣開闊的胸襟視野作文化的推廣。
我與怡蓁常有不期而遇的緣分,一次在清邁,猛然間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子擦肩而過,我覺得面熟,沒有細想,不一會兒,怡蓁傳來簡訊──「你在清邁嗎?張明正說騎車看到你。」那一晚我們就在清邁相聚,明正、怡蓁,還有他們兩個兒子和媳婦。
他們隔天要去清萊,做社區服務,我也知道他們曾經去菲律賓協助貧窮社區建造房屋住宅,明正也在越南幫助復育越戰期間遭美軍落葉劑污染破壞的樹林。
我從上個世紀七零年代自歐洲返台,一直期盼台灣有類似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
文藝復興是翡冷翠企業世家如梅迪奇(Medici)家族帶動的文化現象,從商業的成功模式帶動社會改革,翻譯希臘哲學,培養達文西、米開朗基羅等傑出創作人才,成就了此後歐洲五百年的文化盛世。
企業的推動文化更重要的核心當然是本身的自我教育,怡蓁一家連旅行的方式都有自己體驗生活、創造生活的自覺,不會依賴世俗貧乏皮毛的觀光旅遊方式,有關怡蓁一家人的《不一樣的旅程》,或許是企業職場自身生活文化值得參考的一種省思。
有一次去泉州開元寺祭拜弘一大師,意外發現明永樂年間成祖賜姓的十一族阿拉伯商戶,其中有「丁」氏一族。怡蓁母系正是泉州丁氏遷台的後裔。大食商人自南北朝始即與中國商業往來頻繁,唐代的商人俑中極多高鼻深目虯髯的外商。元明以後大食商人多以泉州為重要集散貨物的港埠,最後也有許多落戶生根,受皇帝關心保護,有了漢姓,幾代以後移民外商成為漢文極好的讀書人。
紅樓夢裡寫到薛寶琴與父親經商,遊歷外洋,認識一名十五歲的外洋女子,一頭結著叫「聯垂」的小辮子,穿鎖子甲,身配寶刀,我就幻想怡蓁做這樣打扮的模樣。
這名外洋女子通漢文,會做漢詩,寶玉叫寶琴念出來,其中有兩句極好──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怡蓁為《人間福報》撰寫的文字要集結成書,囑我為序,我竟想到那沒有見過面的大食外洋女子,也斟酌起她寫的「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這麼好的漢文詩句。
蔣勳2011年11月22日於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