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 照顧媽媽的印傭阿緹回來了，她一邊燙衣服一邊唱著輕快的歌，被前一個照顧者弄亂的家又恢復了寧靜和秩序。阿緹恢復讓媽媽練習走路、看報紙，日子重新開始。十天後我才知道那個取代印傭阿緹的大陸女人其實是個死神，她來自一個很古老的城市。她雖然很壯，但是要我們叫她蝴蝶。媽媽一直很討厭愛訓話的蝴蝶，原來媽媽直覺到她就是飛不動的死神蝴蝶，其實她是來召喚媽媽的。

四月十七日。一大早阿緹推著輪椅上的媽媽，出發去富陽生態公園入口處曬太陽，戴著墨鏡的媽媽舉起手向二姊和我揮揮，想學麥克‧阿瑟將軍說：「老兵不死。」晚上我替媽媽按摩和抓癢，媽媽似乎感到很舒服，竟然睡著了。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就快要離我們而去了。

四月十八日。 今天是媽祖生日。媽媽窗前一株枯乾的小榕樹發了新芽，我把發了新芽的那一端轉向媽媽，對媽媽說：「枯木發新芽，這就是你。」媽媽苦苦笑著，原來她知道，她是發不出新芽的枯木，因為她就要走了。

四月十九日。 晚上我們一行人推著媽媽走進富陽生態公園看螢火蟲，螢火蟲的微光在黑夜中閃閃爍爍，好像媽媽的生命狀態。媽媽說他很累了，不想再看螢火蟲，她說家鄉的螢火蟲更多，她很想念家鄉的螢火蟲，好像滿天的星星。

四月二十日。今日穀雨。阿緹下午替媽媽洗了澡，晚上媽媽卻吵著說，她今天還沒洗過澡，耐心的阿緹又替她洗了第二次的澡。媽媽分不清黑夜和白天，洗過或沒洗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四月二十一日。 深夜媽媽不想再麻煩我們，只好自己爬起來尿尿，結果又跌倒了。她說：「小時候我也常跌倒，但是都不會受傷，外公叫我鐵頭神尼。」媽媽跌倒了，用微弱的聲音喊著我們的名字，但是我們也熟睡了，阿緹也睡熟了。

四月二十二日。 媽媽晚上吵著要起來尿尿的次數愈來愈多，阿緹累得倒頭就睡著，媽媽不忍心按鈴吵她，只好繼續呼喊二姊和我。我睡眼惺忪的去扶她起來。她說真是對不起啊。她這一輩子都是這樣客氣的，連對自己的孩子都一樣。

四月二十三日。 媽媽半夜又吵著要起來尿尿，每次抱她起來她都沒有尿，這樣來回了好幾次。媽媽又體貼的對我說：「謝謝你啊！真是對不起啊…你趕快去休息睡覺。明天還要工作。」在我們家，工作是最重要的事情，因為工作可以有收入，才能過日子。媽媽一直記得這樣的道理，我們也都記得。

四月二十四日。 媽媽愈來愈衰弱了，我坐在床緣給媽媽說故事：「從前從前啊有個叫做黃冰玉的女人，她實在很勇敢，是一個大智若愚的好人。」我一直說著說著，媽媽閉上了眼睛。她好像並不愛聽自己的故事，她常說自己是庸庸碌碌過一生。

四月二十五日。 深夜，媽媽的手腳發冷，我不斷用手撫摸著媽媽的臉頰和額頭，媽媽說：「你的手好燙，可是，我好冷好冷。」大姊多放了一個枕頭將媽媽的頭墊高，媽媽說：「這樣舒服多了。」

四月二十六日。 凌晨，媽媽平靜的對我們說：「我想，我要走了。」我們立刻叫了救護車送媽媽去北醫急診室，醫生用各種方式去刺激媽媽都無效。天剛亮時媽媽真的走了。忘了帶媽媽枕邊的音樂鐘來，那首歌是媽媽愛聽的「小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我貼在媽媽的耳畔重複說著：「媽媽，記得要往有光的地方走，一定要記住喲，我也會答應你不要哭。」

我快步走到門口，仰望著微雨的天空向媽媽告別，並且偷偷擦拭眼淚。這時天上沒有星星。

（本專欄每周一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