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劍
在河南文壇,馮傑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人們都熟悉他的荷花詩。新著《丈量黑夜的方式》彙集了馮傑近年創作並在台灣獲獎的二十多篇散文。應該說,這是一部關於故鄉的詞典,作者懷揣一顆草木之心,懷著一顆對土地虔誠的感恩之心,懷著對鄉土的敬畏,自文學的小路出發,為北中原鄉村那些草木、風物、民謠和親人一一立傳,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充滿大地與人情之美的詩意世界。讀馮傑的散文,我們能讀出一種瀰散的草木氣息和童稚的純淨,那種洋溢在字裡行間的溫暖情懷,讓人留戀,讓人著迷。
馮傑是一個有根的作家。故鄉、大地和親人這三種事物,為他的散文確立起了清晰的方向感。他的作品從大地中來,帶著塵土的味道和世俗的溫暖,他對那個「四壁布滿杏花的小村」發自內心的眷戀和喜愛,是從他的生命根鬚中長出來的。在馮傑的筆下,蜿蜒著一條用文字鋪就的返鄉之路。一路上,他把自己還原成一個謙卑的人,他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全面向大地敞開。他以自己那通達智慧的心打量鄉村世界,以生命的眼光看待鄉間萬物,細心丈量著北中原上的無限詩意。
在馮傑看來,鄉間的草木萬象都是有靈性的,每一種風物,不管是鐵器、陶器、瓷器,田野上的豆類、瓜類、葵花與棉花,村頭高高矮矮的樹,樹上的烏鴉與麻雀,還是屋上的瓦,屋簷下垂掛的玉米,屋裡桌上靜靜燃著的油燈,都有自己的體溫、脈動和鼻息,都擁有自己不同的生命軌跡,有自己的心靈溝通,有屬於自己的喜悅、歎息、方言、口語、相思、憂傷、饑寒、驚醒、瞌睡,有相對的無言和風中的手語,甚至也有自己的生存哲學和生命尊嚴。這樣的書寫自然純淨,接近大地的原色,使表面上單調、沉靜的鄉村顯出了內在的豐富和活躍。馮傑說,這些文字,「感情上我是還願的,對那一塊無言的土地,對那些逝去的親人。」的確如此,透過書中營造的那個細微、美妙、生機勃勃的生命世界,我們能真實地感受到作者的手溫和源自靈魂的情感力量。
文化光輝和現代精神
馮傑的散文深得中原文明和文化的薰陶與滋養,瀰漫著中原大地厚重的歷史質感和文化史性的光輝。讀馮傑的文字,我們能讀出一種中國傳統文人的古典情懷,一種撿拾記錄歷史縫隙裡文化碎片的努力,一種試圖通過一個村莊的景象來為北中原地域文化造像的「野心」。
一方面,他利用古典詩歌、民間文化、書法繪畫等語言符碼和空靈、頓悟、留白的方式,對里巷雜詠、笑言戲談、奇趣異聞、凡人瑣事進行文化解讀,尋找和捕捉那些散失民間的古老文化的新聲音。在這些篇章裡,馮傑就像「一個職業說書人」,出入於古今,寫瓦片,寫中藥鋪,寫鐵器,寫鄉村器皿,寫瓜果鳥雀,「在羽扇綸巾、談笑風生間,細數物的長相、聲音、身世、歷史後,再把古書種種知識、鄉野俚語傳奇都加油添醋一番」,於是那些古老的聲色影像就從北中原的民間冊頁上鑽出來,閃爍著歷史的青光,散發著新鮮的氣息,透溢著文化的風情。詩性與史性的交相潑墨,增強了馮傑散文的文化意趣與審美品格,使其由單純的鄉土情愫又揉進了歷史文化的厚重,從而獲得了更大的審美空間。
另一方面,馮傑在文章中也傳達了對物欲時代的一種文化憂思和現代精神光照下的文化理想。在馮傑的心靈深處,記憶中的故鄉和現實的故鄉時時在糾結,在比照、面對那些即將消逝、或逐漸消逝,以及最後永遠消逝的「足可以安放心靈的文化符號」,面對人和世界的關係變得愈來愈嚴峻的現實,馮傑都會流露出一種無言的悲愴和深深的惋惜。如,「在這個騷動的年代,任何一枚溫潤的漢字也無岸可登,無壁可攀。在到處都是網路和寬頻的岸上,我只有沿著一絲燈光的吃水線,才能返回古典中國。」(《丈量黑夜的方式》)「道別雞啼總是早晚的事情,前一天,樹忽然聽到自鳴鐘聲、手提電話聲驟然響起,雞鳴之聲便漸漸瘦了,連最後僅存的一滴雞鳴也乾涸了」(《樹知道自己的一天》)。從這些句子中,我們似乎看到了作者憂慮的眼神,聽到了他對現實的一聲歎息。
但馮傑並非一個躲避現代文明的「杞人」,他的擔憂和對草木精神的嚮往,更多的是一種「對工業文明的疏離」,是「對焦躁、喧囂、污染,無節制地擴張」等社會風氣的一種警覺與反叛(《懷揣一顆草木之心而行》)。
提倡「白水寫作」
馮傑的文字,豐美,靈動,散發著幾絲閒逸悠然之氣,頗具魏晉文人清雅通脫之風。馮傑一直提倡「白水寫作」,他的散文語言非常節制,體現了一種簡約之美。在這個集子中,即便是懷人的散文,也罕見有感情過於濃烈的文字。如「我如果此時再點亮一盞有罩的煤油燈,是否會照亮九泉下的父親?那盞燈消失掉了,如一顆在天堂上滑倒的彗星。」(《丈量黑夜的方式》)這樣簡約的表達,意象豐潤,感情飽滿,已達到一種高度結晶的狀態。
馮傑的散文對聲音的擷取也很精彩,如,「『叮一聲』,一把鐵馬瓢扔進水缸。乾草亂了,馬廄歸於平靜。『咯,咯』,馬嚼草的聲音又響,馬廄往事會像月光一樣傳得很遠。」(《遊走的鐵器》)讀他的這些篇章,我們的腦海中會湧出非常親切的聲音,有淳樸的單音,也有合聲的效果。
生活中,馮傑是一個非常有情趣的人,擅長書法、繪畫,這種相對古典的人生態度也滋養和浸潤著他的文字。如,「地圖最宜想像,我小時候躺在床上,看到蒙古,金色的元寶。澳洲,一塊敦實的土豆。越南,一隻打哈欠的細腰狐狸,正面對藍海,叩響月亮。尼泊爾,一截香腸,晾在世界屋脊。智利,海岸上晾曬的一條海帶要飄起來……」(《在紙上飛行》)馮傑的幽默和風趣,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作家的心性、風度和情調。
在馮傑的散文裡,有兩個意象特別值得注意:一個是「荷」,另一個是「燈」。事實上,馮傑散文的質地,正像這荷花和燈光,帶給我們的是美好、純淨和溫暖。讀他的作品,我們的心會變得細膩起來,寧靜起來,濕潤起來,會對粗礪的生活生出幾分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