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鄰居的女人顯得多麼憂傷。當時,我還是月亮的表妹,只管晝伏夜行。嚶嚶咽咽的聲音縈繞著整條巷弄,像煙霧鑽入我的耳膜,我盡在讀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我將那嚶咽聲懸在虛空。
佛說世間無常。因此我想,那矗立在天地之間的一座座樓厝裡,無非上演生離死別罷了,沒啥好緊張的事。我依窗凝視,嚶咽聲沒有止息,可我的心野,還是追隨月亮飄遊在繁星中,兀自翱翔宇宙浩瀚。
月亮東昇的黃昏,我走出家門,會經過嚶咽聲響的鄰居門前,門縫裡我瞥見那個女人捏著白手帕,頻頻拭淚,可我就看那麼一眼,繼續前行,兀自張羅餐點。
在台北大都會住了二十八年,我學會門戶自理,莫管鄰居張三李四;選擇退隱府城市郊,是因為童年記憶的蔗田況味。三十年滄海桑田,這片蔗田蓋了一座座透天厝,一棟棟公寓大廈;我住進這條巷弄,只能繼續門戶自理。就像乾涸河床對水失去盼望,我把童年左鄰右舍問好閒聊的景象安置在記憶深處,一個人與孤獨廝守,努力要自得其樂。
我每夜看著鏡像和窗景中,自己的影子綽綽延伸成詩,也起過給那縹緲嚶咽寫幾行詩的念頭,可就只是流星乍閃般轉眼消逝。那嚶咽就快鑽入我心頭時,為了抵擋,我得要大聲朗誦詩篇:「祂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怎麼有這般能哭的女人呢?
我想起母親去世時曾經痛徹心肺,可我也沒這般哭泣;唉,彷彿真的要海枯石爛才會止息。有誰來援助那哭泣的女人啊?
我在這條巷弄住了七年,不會打探與八卦,只往書堆研究什麼情深意濃,看那些中外名家搬弄字句,情深是詩,意濃是小說,兩者加上便是散文;這些除外,我沒人可以對談。只有每禮拜日上教會,向上帝問:「在哪裡呢?」當然上帝持守千年緘默。我往傳來的奉獻袋放進幾個小錢,跟教友道平安,再不能怎樣了,只能返回這條巷弄。經過嚶咽聲響的那家門口,看見門框貼著「喪中」,白紙黑字,門縫裡的女人一直哭著。
電線杆貼著「神愛世人」,經過時我總在想:愛世人得有妥當方法,錯愛亂愛都會引來殺機,該怎麼愛呢?實踐可不比實驗,我曾經有踏在薄冰層上的經驗,薄冰下的幽藍潛伏危機,我呆傻地墜入冰層,幾番差點溺斃;僥倖逃生後,受到驚嚇的心,從此不敢去愛人,只能自愛。
鄰居那女人應該失去了愛吧?
我揣想,她痛失年邁雙親;不,她痛失多年伴侶;也或者,她痛失摯愛子女──總之,她痛失了至親,心頭被割下了一塊肉。
對那女人的靈魂,我也揣想,魂魄飄呀飛呀,總之,不完整了。
缺損的靈魂能不能由什麼事物來填滿?我喃喃自問。嚶咽聲縹縹緲緲進了我的夢裡,攪擾我夢中七彩,全數變成黑白。要如何去完整那哭泣女人的靈魂,難──我開始想各種進入那扇「喪中」門裡的對白了。
您還好吧?
當然不好。
請您節哀吧!
哪能呀?
嗯,我帶了些點心,您來吃點吧?我驀地低頭,手中捧的府城小吃都沾滿了淚珠。
嗄!我驚醒過來,怔怔望著晨星。在曙色微曦中,我捧讀濟慈的《夜鶯頌》:「The same that oft-times hath\Charmed magic casements, opening on the foam\Of perilous seas, in faery lands forlorn.」(這聲音常常/在遺失的仙城中/震動了窗扉/望向泡沫浪花)哦,那嚶咽穿越黑暗,震動了我的窗扉,像浪花拍岸,撼搖著我的心。
於是,我決定行動了。
第一個當然找里長問詳情,「啊喏,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伊在台北城讀書的女兒出了狀況……」七十多歲的老里長,自求多福那一類型,沒法提供更多的服務。
再來,找了大家口傳的包打聽阿珠嬸,「我有進去那家啦,可是伊一直哭,真能哭呀,我都跟著哭了五分鐘,也沒哭出什麼東西來。」
巷弄口那攤賣麵的,經常聚集麵客交換各路消息,我開始黃昏固定報到,耳朵豎起,從風聲去聽;「辦完喪事就好了吧?」「萬一不好呢?」「唉,心煩,那哭聲都不肯停。」「換作是你,還不是哭?」「古早人不是說要節哀順變嗎?」「你也做人父母,同情一點。」「伊不像需要同情的女人……」
我聽到連麵條都嚥不下了。
忖度著自己進入那扇門;像電影《駭客任務》的救世主,電話鈴響,接起,就進入另一次元空間,那裡面有功夫槍戰。或者,電影《英倫情人》,痴情男主角從沙漠洞窟抱出斷了氣的女主角,畫面無聲,男主角張口大哭,教看著的人被寂靜震聾。還有,電影《教父Ⅲ》,大家從歌劇院步出,一陣亂槍打來,美麗女兒對教父喊了聲:「爹」,胸前一片血漬,倒了下去,那演教父的,張了大口要嚷,畫面無聲,我屏息等著,地久天長般,沙咽的哭聲終於襲來。
那些哭聲都有止息。
到底怎麼應付不肯止息的哭聲?我對著星空呢喃,答案飄在茫茫的風中。
這一天,嚶咽驟然終止,我的心頭卻悶悶地。在MSN聊天室,我對阿文敲著鍵盤;「沒了哭泣聲,我也擔心。」我敲打著鍵盤,「佛說:貪嗔痴是三毒;其中,痴是無明,於諸事理迷惑」阿文回我一個笑臉,「那你能哭成孟姜女嗎?」我回阿文一個疑惑臉,「從死亡探索生命的意義,這是常情」;同志阿文顯示忙碌狀態。
我慵懶下了線,感覺網路仍是虛擬,無法觀照人間真情。
既然沒了嚶咽,我想世界會回到軌道,反正日光底下無鮮事。換成聒噪的蟬鳴,我褪下春衫,穿上短褲T恤,把長髮紮成馬尾。我的涼鞋悄悄經過那扇門,「喪中」紙條不見了,門縫裡那女人蹲著,在青石地磚上將一張張相片擺來弄去。我在綠幽幽黯影中瞥見了那女人的眼神,慈愛。喔,該是她兒女,我不用推想,那是慈母眼神,真情的。「嬰仔嬰嬰睏,一眠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眠大一尺……」傳出了低低的哼歌聲。
整個夏季,我跟著哼「嬰仔嬰嬰睏」,彷彿回到嬰兒時期,打著哈欠,偎著母親乳房,睡得好香甜,一直持續到秋蟬叫寒。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