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那千鈞一髮時刻，一雙陌生的手，曾經輕輕呵護風中吹緊的箏線，風箏一旦斷了線，真不知要飛往何處──

一九八四年，印象中的小碧潭河總是淙淙急奔，仲夏時節偶見乾枯水淺，多處河床赤裸裸攤在太陽底下，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高低不平，這地形導致漲水急湍夾帶暗流、漩渦。

小碧潭的危險是眾所周知的。學校老師一到放暑假前，就叮嚀著學生，千萬別到河邊玩。歷年，也常聽說有溺水事件。因此小碧潭的水鬼故事，因警惕而精采流傳。

但是，為什麼一到夏天，去小碧潭裡游泳玩水的人還是絡繹不絕？說真的，炎炎日下，沁涼的河水確能讓人通體舒暢。一個乾淨而安全的親水空間，像太陽對人間熾烈而善意的敦促，好教我們走出戶外，親近河流，享受日光。

那日午後，哥哥、弟弟、堂弟妹和我一起到小碧潭河邊玩。部分河床只露出巨大光亮的卵石，我們嬉戲的水灘孤立於主流之外。瘦身的主流像是急忙奔離擁擠煩囂的城市，一離開人間，水與大地的節奏，都化成五節芒與鵝卵石間的清澈對話。而我們小小的身體，從人文展向水文，總有說不完的奇妙體驗──惱人的喧囂沒了，自然的聲音因為陌生而神祕。水，總給人一種很特別的壓迫感，這種壓迫，衍生出冒險浪漫：身體浮浮沉沉，自主與不自主間，彷彿是無邊幻想才能填補的漂流樂趣。這或許是瘋狂探索與理性妥協間的拉鋸；也或許是人體和水體間的腕力遊戲吧！

一陣浮沉嘻鬧後，哥哥突然大喊一聲，說他踩不到底！一看，他已經往主流漂去了。小小的河流看起來平靜，我不疑有他，自以為英勇上前相救。我奮力朝河心移去，直到能拉住哥哥的手。拉著他，他說漸漸能踩著水底石頭，我的腳卻在那一刻懸空了！我當真忘了自己比哥哥矮小一些，這一腳踩空，便迅速被水流拉到水底，連呼救的時間都沒有。

當時在水底直覺心口涼颼颼一片。眼是圓睜的，卻看不見任何東西。手腳慌亂抽動，心思卻難得像冰雪一樣冷靜。這時，彷彿所有傳說中的閻羅王、牛頭馬面和地府審判的情節，都以道家廟宇壁畫的樣貌，幻燈片似地在腦際旋轉。這回不好好聽老師的話，下地獄大概也不意外吧！愈想心愈寒，一念乍起，幽幽回想，臨出門，母親還說：「我會帶冰豆漿到河邊接你們。要很小心喔！」現在，哪還有冰豆漿可以喝，眼看和家人說聲再見都不可能了！心頭懊悔糾結，真是通體發涼哪！

就在快要憋不住氣的一剎，我被一隻強壯的臂彎撈起，先是含胸掛在那隻大手臂上，接著被安置在岸邊石塊。那隻大手還在我的背上重拍好幾下。我驚嚇得說不出話，也咳不出來，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只依稀看見一雙男子強壯的腳，肌肉發達，腳毛黑壓壓一片黏在他濕淋淋的腳上。當我回過神來，已不見那男子去處。我向岸上和水中搜尋，希望能找到可能的身影。但來往嬉戲的多是和我一樣年輕的孩子，怎麼也找不到一個成年男子的蹤跡。

大家仍開心地玩水或任水玩弄著身體，好像剛才沒發生過什麼事一樣。我的兄弟姐妹們還天真地要我加入，多打幾顆水球。他們都不曉得，剛才水玩過了頭，淹沒了我，也澆熄了我繼續玩的勇氣。

許多年後，我還時常想起那天的驚險。那條消暑的小碧潭河成了夏天最奔放的記憶。而那天，那隻手臂，是一道溫暖的河流，流過我曾經快要乾竭的生命，河流的記憶與我生命的河流交會。偶然的救命大恩，卻成我心頭源源不絕的長河，輕輕掬水，暖暖心胸。

風箏能繼續徜徉天空，都因為有心的手，從天而生，逆風拈來，驅雨迎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