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

三百多年前，這裡曾經是屍橫遍野的古戰場。

小土坡地勢高起，屬於台南安平。西元一六六一年春末，鄭成功打下普羅民遮城（今天赤崁樓一帶），九個月後，到了隔年一月二十五日，決定對熱蘭遮城（今天安平古堡一帶）發動總攻擊。從陸路運來二十八門大砲，對著鎮守在坡上的荷軍，一日內落下兩千五百發炮彈，直到荷方撤守。

那時候海邊還沒有淤積，小山坡距海很近，叫做「烏特勒茲堡」。居高臨下，是防衛熱蘭遮城的要塞。「烏特勒茲」，原是荷蘭建國前的同盟名稱，而「熱蘭遮」在原文Zeelandia裡，含著山與海的寓意。

就是這裡，曾經殺得日月無光。到頭來同為枯骨，雙方逝者都就近埋在地下。除了鄭家軍，其中包括荷蘭士兵還有從歐洲跟隨東印度公司過來的各國募兵，一起堆成無名墳塚。看不見昔日戰場的遺痕，這些年來已是一片亂葬墓地。問當地人，都說千萬別亂闖吧，那裡陰氣重，不是適合遊覽的地方。

攻下這裡，鄭成功占住最有地利的制高點。熱蘭遮城暴露在炮火之下，變得毫無掩護。五天以後，二月一日，荷蘭守軍與鄭成功簽約議和。二月十七日，荷蘭人永遠離開了占領了三十八年的福爾摩沙。

幾個月前，我才去過阿姆斯特丹蒐集資料，回國後，直赴安平，站在這片土坡上，毋寧說是有一點失望。周圍不見標示，不見一幅指路的地圖，沒有任何可以聯想的蛛絲馬跡，告訴人們：這裡曾經發生過重要的戰役。

此行我也曾在美國四處遊歷，那裡正紀念內戰一百五十周年。這些年來，美國人努力挖掘自己的歷史。利用各種資料、各種多媒體工具，盡量在現場還原南北戰爭的原貌。戰場原址早一一闢為國家保護的公園。豈只重要的戰場，包括零星的戰役所在，以及流竄兵丁的行腳，都在原地詳細標示，旁邊配上系統性的圖文解說。相較之下，誰說我們是珍視歷史的民族？

事實上，戰爭的原址，包含著充滿撞擊力的生命教育。生也何恩？殺之何咎？當年為什麼流血？為什麼躺下了年輕的生命？站這裡憑弔，自然也會思索起戰爭與殺戮的荒謬性。

隔幾條街，就是安平古堡。除了少許殘牆，不是當年熱蘭遮城的建物，也無處懷想那座巍峨的荷蘭城堡。漆白的眺望塔上四面觀景大窗，遠眺時卻看不見任何一幅古今對照的老地圖。安平古堡附近遊人很多，周遭圍繞著小販。這一日，廟會拉出了大麥克風，正在上演酬神的布袋戲。

要不就像這座安平古堡，成了遊覽勝地，熱鬧而雜遝，周邊徹底地夜市化。喧囂之中，似乎少了一點可以憑弔的層次感。要不，古蹟就全然棄置，如眼前隔著幾條街的古戰場。

回程重遊延平郡王祠，那裡倒是人跡不多，祠中空蕩蕩的，似乎乏人管理，塵囂中獨顯靜謐。斜陽反射著楹柱上的輓聯：當年，沈葆禎輓鄭成功，其中一對句是：「洪荒留此山川」、「缺憾還諸天地」，同為武將，同樣感受到諸多限制下勉力為之的無奈吧，這「缺憾」兩字耐人思索，古戰場無處緬懷，郡王祠中的蒼勁筆跡映在斜陽中，反倒是此行頗有所感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