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採訪總統的新聞,並不只是遠遠隨意拍張照,事後去追問隨行官員就了事的,我們要拍很多不同角度的照片,以便從裡頭挑選出最生動、最精采的一張或幾張來。一趟採訪下來,拍個一百張是常有的事。那時用的是舊式軟片式相機,一卷膠卷拍得出三十六張,拍好還得送相館沖印,算得上一筆不輕的開銷,但我個人採訪經國先生可真不計成本,一次跟訪拍個三卷五卷底片是常有的事。
拍照之餘,還希望更多的現場紀錄:他和哪些人握了手,談了些什麼?他對隨行的地方首長做了什麼樣的交代?提出什麼樣的指示?這些都是我想要一一捕捉的內容,想要達成目的,唯一的方法只有一直緊緊貼著,和他的距離愈近愈好。
因而,每每發生了和隨扈推擠的肢體劇烈動作,他們一直設法將我們阻隔掉,我們則一直突破防線,努力朝裡頭擠。當然,除了硬擠,還得用腦袋。
例如有一回經國先生訪問桃園沿海的蘆竹鄉公所,鄉公所隔成幾個辦公區塊,我預想他的行進路線應該會從某一個區塊A朝另一個區塊B走,便直接先朝B區塊闖,順手還抓起一張辦公室裡的椅子。結果,我預想的果真命中了,當他從A區走進B區,伸出手和B辦公區櫃檯裡的公務員一一握手時,我踩上椅子,居高臨下連拍數張,這個拍攝角度果真完美,在場每個人都笑容滿面,畫面非常漂亮;但一名隨扈顯然極其不滿,似乎我占據了一個維安上非常頭痛的制高點,忍不住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除了瞪,有時還會遇到接近暴力的對付,有一次我被一名隨扈以手肘猛力撞及前胸,他應該是動了氣,因為我一再闖進他們設定的禁區而屢勸屢犯,但他這一動粗我也發怒了,當場高聲的叫嚷:「怎麼?你打人呀!」經國先生略略把頭朝我們這方向一偏,這隨扈立即收歛了手腳,我曉得今晚他有得排頭吃了。
經國先生逝世時,我從電視轉播中看見移靈的場面,一眼看見抬棺的幾乎都是熟面孔的隨扈人員,也看見他們表情肅然,而淚水沿著腮幫子流下的鏡頭,教我立時感到對不起這些忠心耿耿的隨扈人員,畢竟他們是精神緊繃的在執行一時一刻也鬆懈不得的維安工作,而我,就算遠離三步五步,其實對採訪工作的影響也不會有多大。
隨扈人員的壓力,除了面對不可預期的安全問題,也得面對他們的主人,經國先生不喜歡被前呼後擁的感覺,他們只得躲,在他眼前出現的人數愈少愈好。此外還有更麻煩的是經國先生常有臨時改變行程的決定,除了警方特勤布置為之兵荒馬亂,安全人員也是手忙腳亂。
這些安全人員雖然一律穿便服,讓自己像一個老百姓,其實個個留著小平頭短髮,人人手上握個小包包,無論站在街角、電線桿下、騎樓簷前,有神經的人一眼即可認出來。
經國先生不挑吃的,隨便路邊攤就坐下來快樂享用,他很自在;但隨扈人員可不自在,往往餓昏頭都得忍,袋裡事先準備個饅頭、麵包,找到機會填填肚子的算是最聰明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