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南方朔資深評論家多年以來,我始終對歷史名人演講集情有獨鍾,並收藏了許多版本。最使我感觸的,乃是各種演講集,幾乎中國人一篇也沒有。中國人的演講記錄,無論政治、學術或宗教,現多只有「語錄」。
中國人沒有古人的演講集,這道理不難想像:
(一)中國很早就形成了書面語為主的傳統:皇帝有話要說就用「詔書」,臣子有話要說就用「奏議」,當官的有話要對老百姓說就用「令」,老百姓彼此有話要言說就用「函札」或各種文類。凡事都用書面語來表達,使得中國的「美文」傳統極早就相當璀璨。如果翻看古文辭類纂《古文觀止》、《經史百家雜鈔》、《駢文類纂》等典籍,當可體會到中國美文之精深。
(二)中國文化重視人際關係的和諧,以及在相對中保持中庸之道,易言之,中國價值裡對一些絕對價值之事務便比較不關心。這也就是說:許多絕對價值之事務,中國談起來便會相對化、人治化、著重在人品修養上。相對化的談問題很難透澈,它會有吉光片羽的智慧,但難有通篇的宏論,遂造成了古人論政論學,會有一些精采的短句,但不易有巨著宏論。這種習慣久了,使得中國人在語錄體上較為發達,演講體上較為薄弱。
(三)西方從羅馬時代即著重語言修辭及雄辯術,這種文化習慣在古代曾有過一些講話很發達,但道理很詭辯的惡習,但宗教改革、文藝復興起已大為改變,傳教需要講話佈道,信徒也需要證道,文藝復興時代,便強調講話的辭藻要有詩意和哲理。我特別敬重文藝復興時代的英國伊莉莎白一世女王。她有極高的古典學素養,有過許多辭藻美麗、視野遠大的黃金演說。
(四)這種重演說的傳統在十八世紀啟蒙時代,更被發揚光大,那時的人無論搞政治的、搞社會改革的,都要靠好演說來證明自己。演說幾乎成了參加公眾活動的先決條件。
那個時代理性主義掛帥,它認為人是理性可以相互溝通的動物,因此靠著精湛的演說來表現自己,與人溝通,相互說服,並凝聚共識,遂成了那個時代的講話風格。近代論語言修辭的學者都承認,十八及十九世紀乃是人類透過講演討論,推動進步的黃金時代。
因此,由過去的歷史軌跡,我們可以知道演講的重要性,由古代的名講演集,我們甚至可以看出許多偉大的時代,其實是由偉大的演說來定調的。
今天的人已知道,羅馬帝國時代的偉大政治家西塞祿是演講家,他主張共和、反對專制,並為此而犧牲了性命,但他的演說影響後代一千多年;英國十八及十九世紀的改革家庇特父子,他們兩代首相,對現代社會有奠基之功;美國開國元勛那一代,從華盛頓、亞當斯、傑佛遜起,都是真誠的政治家和演講家,當然更別說林肯的偉大演說為美國畫出了藍圖。偉大的演說可以呼喚起一個時代,讓那個時代的人齊心協力為更好的未來而努力。
由於深體歷史演說的重要,而在各種版本的歷史演講集裡,連一個中國人的名字也找不到,我對中國人沒有演講家遂格外有所感觸,古代中國人重書面語,它使得中國人的口頭語相對不彰。到了近代,我們由於已忘了以前的書面語傳統,又沒有發展出新而好的口頭演講語,遂使得兩岸在公共語言上都極貧乏。
台灣的公眾人物講起話來毫無營養,要不是沒誠意的東閃西躲,就是油腔滑調;台灣雖有許多名嘴,但名嘴只是政黨惡鬥的工具。不負責任的戴帽子言論充斥。台灣的公眾語言只能算是一種咆哮謾罵的語言,這種語言講多了和聽多了,只會讓台灣社會更加相互敵視,社會也更不長進。
至於在中國大陸,它們的公眾語言永遠是硬梆梆的陳腔濫調,至於公眾人物講話,則永遠都是一些毫無新義的套語。講話都是套語,代表的是沒誠意,政治上沒創新!
因此,我多麼希望有朝一日翻讀歷史名講演集時能看到中國人的名字。只是偉大的講演要以偉大的心為前提,因此我的夢想恐怕還有很久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