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東臂灣，似乎具有更多野生動物，更能感受海洋生命的流動。最常見的是麻斑海豹（Harbor Seal），因為牠們很喜歡「探頭」，就從海中露出半個頭，像偵探似的觀察周圍局勢。

在平靜如水的繆爾灣口，好幾次，我看到三兩隻小海豚出現舟旁，在水面活蹦滑竄，流線型一路跳躍而去，像跟我們作伴似的，忽前忽後，令人驚喜。牠們是港灣鼠海豚（Harbor porpoise，或稱海港小海豚），體型比一般海豚（Dolphin） 要嬌巧玲瓏。可惜小海豚如精靈般的輕盈敏捷，根本無法用鏡頭捕捉。

還有鯨魚，也比西臂灣多些，最常見的是座頭鯨（Humpback whale），甚至出現虎鯨（Orca，俗稱殺人鯨）。當夜闌人靜，萬籟俱寂，鯨魚不時發出的「噗──噗──」噴水呼吸聲，在海灣與山谷中迴響，顯得比白天大聲也更撼人心弦。

聲波自遠處蕩漾而至，透過薄薄帳篷傳進耳裡。那噴水聲，之立體之真實之動聽，好像只要一掀開外帳，就能看到牠在面前咫尺悠游。

而鯨魚龐大的身軀就在獨木舟旁現身，更是一幅不可思議的奇景。

最令人難忘的一次是在繆爾海岬西南側。那時天色已暗，我們正划往萊特山西側的小島。快到目的地時，瞥見前方幾百公尺海面噴出一大片白色濛霧，伴隨「噗──」的動人聲響，露出弧線型的光滑黑背，旋即沉入海中，V型尾鰭拍擊水面，如比畫著勝利的姿勢，便整個消失無蹤了。

沒多久，又聽到好大一聲「噗──」，轉眼座頭鯨已游至左側，噴水、露背，再度潛入水中。隔一會兒，又從右邊不遠處出現。原來牠一直繞著大圈迴轉，如潛水艇般在小島附近的海灣巡弋。

我們繼續往前划，突然，毫無預警地，牠那龐大的黑色魅影，不知何時已經主動靠近，驀地出現舟旁。我和文堯都嚇一跳，距離之近，好像只要我把划槳再向前伸，就能碰到牠。見牠的頭微抬出海面，露出碗大的眼睛，會說話似的，如長輩般帶著詢問的眼神，盯著我們。

四目交接的一剎那，我彷彿讀懂牠的意思，好像在問：你們兩位小朋友，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邊划舟呢？

時間在那一瞬間凝結，畫面停格。

我一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通常鯨魚的頭都潛伏海中，即使換氣，自頭頂噴氣也不需抬頭。可在那一刻，我卻看到牠那麼大的眼睛，太不可思議了！心裡正想說「不好意思吵到您了」，卻見牠緩緩低頭，無聲地再度潛入海裡。

……於千萬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碰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張愛玲這段話是指遇到人類，卻是我當時和鯨魚相視，那一瞬間的心情寫真。那近得讓人屏息、短促而美麗的邂逅，回想起來，仍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蹟！

當晚就在小島紮營。那一整夜，鯨魚「噗──」呼吸聲綿綿不絕飄蕩過來。抵擋不住那麼動人的呼喚，多麼想一直坐在海邊看牠，就遠遠的背影也好……

翌日清晨，牠已不見蹤影。而我卻再也永遠忘不了，牠的大眼睛和那會說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