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認為知人是種智慧，知人才能舉止合宜。我認為知人還帶有冒險成分，尤其在今天這個文化出現多樣性，不同民族文化、思想交流頻繁的時代。舉個例子，我在紐約生活多年，回到台北感覺故鄉的人親切、柔和、重視人際，打心底喜歡。有一次我打電話到一家北京菜餐廳點了道炒鱔魚，約好十分鐘後去拿。十多分鐘後，我到了餐廳櫃檯，見領班是一位約莫五十出頭的女士，正和一位年紀稍長、衣著家居的男士交談，內容先是釐清帳單，其後閒話家常。我見領班女士低聲應答，面部表情祥和，不急不徐，除了生意上的禮儀之外，似乎多了靦腆，那種細緻的靦腆發生在五十多歲的女士臉上，十分迷人。我想那交談裡透露著些許比感情更內斂的善意，於是我先對著櫃檯上的外帶菜單端詳一番，接著望望街上正下班來往的人潮，不想打斷他們。一會，領班女士結束對話，問我來意之後，便馬上把已準備好的炒鱔魚交給我。那時她的臉上有一朵十分溫暖的淺笑。

過了兩天，我又想吃那道炒鱔魚，於是照樣先撥電話。十幾分鐘後，我到餐廳櫃檯，又見同一位領班正和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交談，那男士約莫中年，胸前口袋有一幅燙整伏貼的墨綠色純絲手帕露出一角，口中以極為冷靜優雅的方式交代帳單，讚美菜色，稱謝。我見那位領班女士一貫的祥和平穩中又帶著靦腆，從她小心迴避眼神交集和簡短應答來看，這次的靦腆裡似乎多了種淡漠，禮貌止於社交，沒有延展和迴盪空間。於是我上前一步，打開荷包準備掏錢。掏錢的同時，領班女士便將身旁包好的炒鱔魚交給我，一面以感謝的方式打發那位男士。領班女士找錢給我時，與我四目相望，給了一朵燦爛的笑。

同樣的靦腆，那種緩和表達意志的背後，總能孕生和包藏許多細微情緒。當時，我直覺領班女士喜歡和那位衣著家居的男客人交談而不喜歡後來那位西裝中年人，也只是種猜測，都從那些含蓄的細小舉動琢磨。我想我是冒險在接收到的那份靦腆中的，也用一種屬於我的靦腆試探，等待對方回應。炒鱔魚的滋味久留齒頰，一種台北人的幽幽靦腆，更引人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