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樹 一棵會移動的樹 身上一片片綠葉似溜溜的眼睛
看待世事人生 我熱腸冷眼
別說人情冷暖 別說喜怒哀樂 別說生老病死 更別說滄海桑田
1
那年,我駐足新北投公園,看見初為人師的她,清新中流露的青澀。
有個頑皮的小男生,下課後追星般的跟隨她搭公車、轉火車,踩著好奇步伐一路跟隨,直奔進了新北投公園,那是個公園裡還有銅像的年代,師生倆圍著蔣公繞圈圈彬彬有禮鞠躬致敬,還慎重合影留念 然後走向噴水池認真許個願吧。
—─願師生友誼常在
而今少年清純的臉龐依稀猶在,只是後來他長大,他回香港,成家當然,立業可期……雖然我是一棵會移動的樹,但我無意飄洋過海,以後的故事我無法向她報告,我想,她只要留下這清溪般的記憶。人生嘛……
還有,她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窗外有一棵芒果樹〉,看來她真的很愛我們 ,我們也給她很多靈感,這篇文字記錄那次她在一個陌生班級監考的故事,她總是有辦法讓孩子喜歡她,一個她並沒有任教過的學生竟然在第二天捧了一碗涼拌沙拉筍來到辦公室說,媽媽知道她喜歡要請她吃啦!她就是這樣騙吃騙喝,她常向辦公室裡的同事們笑笑著這樣說。說真的,我喜歡,人生嘛……
2
我是一棵樹,一棵會移動的樹。
這會兒我落腳在北投溫泉路八十一號,一家名叫「綠園」的溫泉旅館裡,一個不小的庭院是我原生家庭,也是我兄弟們曾經擁有的家,那時我很小,看她也不過像一個愛上層樓強說愁的女孩吧,當年被領養,她脫離食指浩繁的原生家庭,一個人擁有獨屬的一間小臥房,可叫其他兄弟們好生羨慕,物質生活不愁,生活起居還有旅館的服務生阿姨們打理,同學們最羨慕她永遠有筆挺的校服穿,其實同學們不知道,她常常一個人呆在房間裡除了自己外還是自己。孤獨、多愁、善感、想心事、做做夢、塗塗鴉。
有一回一篇短文還真的上了報,那一天她真樂到晚上都睡不著覺,以為這下她要成名啦!這也難怪,誰要遇到生命的第一次不也都這樣嗎?譬如搭火車上學的她,第一次暗戀火車上的帥男生,連名字都還不知道,就尾隨人家下車;可是膽小的她跟到巷口就不敢再追了,比起現代年輕追星族那可遜斃呢!所以只好回頭一個人抱本小說,幻想女主角就是她……後來,真的談戀愛了,有一回,男主角航空郵遞一顆蘋果給她。因為感冒,無法見面,這分記憶深藏至今。
溫泉路八十一號要珍藏的祕密可不只這些,那年頭可不比現在,沒有手機,沒有簡訊,沒有e-mail。談戀愛只有守著郵差,守著信箱,所以啊!她的盼望,她的笑容,她的愁眉,我看得最清楚;什麼時候溜出家門和男生散個小步,只有我是她最不設防的人。常常半夜了飢腸轆轆,巷口的小麵攤是她最愛流連……而後街小巷故事多,暗夜裡險象環生,有一回我親眼看到她手裡拎著兩個魯蛋,昏暗的陋巷沒有其他行人,一個人走路難免奇思怪想,冷不防真有一個人從後面追來,手一伸,只聽見她啊呀一聲,兩個魯蛋掉地,拔腳就逃的她頭也不回……
真的人生事回不了頭的,當年台語片盛行,綠園的後街小巷是當時拍片取景的最愛,我還曾聽過某導演找替身,代女主角彈鋼琴,人家以為她可以,可能人家以為她是好人家的千金……唉!誰叫她從小欠栽培,一如台語片曾經風靡一時,而今消聲匿跡,後繼無人也。
3
我是一棵樹,一棵會移動的樹。
多少年後,我得緣再回溫泉路八十一號,後繼無人的結局是面目全非,獨留她娓娓向同行的夥伴敘說當年,然,說者熱情有餘,聽者茫然以對。是啊!是啊! 不同世代,不同背景。
連站一旁的我忍不住想插嘴,往事在虛無縹緲間,往昔在虛實之間迴盪,套一句流行語……回不去了,就連我還不是一樣;綠園,昔日我的原生家庭,我的庭園今何在?
綠園——
昔日優雅的日式樓房,傍斜坡而築,石階一級級,略帶青苔,人拾級而上,凌波微步,疾行不得。旅館以泡溫泉有名,黃湯、白湯任君選。人跡稀少時,她常一個人一階一階閒步,四處漫遊,吃飯有大廚操刀,難怪她至今廚藝不精,勉強說得過去的是她的筆下功夫,塗塗寫寫十多本書,她常戲稱是嫁了個做出版的老公,他不敢不出老婆的書。哈!一笑……
如今她出了個題目,要她寫作班的學員們寫自己的天命,那麼,她要先問自己——到底我的天命在那裡?如果塗鴉也算天命,那就是了,而今天她塗塗寫寫 只因往事如煙,只有文字或能留住幾許。
但你相信嗎?我是不太相信的。
4
我是一棵樹,一棵會移動的樹。這些年來我化身一棵小葉欖仁,就駐足在她居住的內湖 一個名叫春之森的社區裡,三十戶人家,窗口都有我的兄弟落腳 ,習慣的我會從窗外看她。
窗邊落腳的小桌椅,我最常看見她倚窗而坐,有時手上捧著一本書,專注而悠閒,更多時候什麼也沒做只是發呆,但只要有朋友來她就神情奕奕告訴人家,我們家沒有花博,但有綠博……原來窗外接連三、四戶人家的綠林也成就她窗口一景,氣勢非凡;而愛屋及烏。有一回隔壁主人家買了一株楓樹回來,這下我的弟兄可慘,差點被棄養,幸虧我家男女主人及時領養,因此她家後院多了一棵小葉欖仁,十年來慶幸我的兄弟爭氣,也長得一表人才,她也常以此傲人。
春之森雖然是一個小小社區,但居家不在大小,有樹則美,這是我讀了她發表的那篇〈春之森紀事〉後,就體會了她的愛,她的情。
5
我是一棵樹,一棵會移動的樹。
我的族譜裡,有一棵名氣響噹噹、叫百年雀榕的老樹,顧名思義,他是我們的老長輩。他就落戶在台北廈門街一一三巷裡,有碑為證,受市政府領養保護。這個意思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動他一根汗毛,任誰看到他多忍不住要稱讚兩句,尤其坐落在他對面爾雅書房的女主人,更為著迷。
透過二樓書房那一排長窗望出,百年雀榕的風姿更為非凡,我常聽到她為來書房拜訪的客人說書,每回談到一一三巷,她的眼睛發亮,她如數家珍,她特愛聊窗外這棵百年雀榕,有一個畫面她百說不厭——她說,你知道嗎,有一天靜靜的書房突然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回頭向窗外一望,那還得了,幾乎上百近千、一片黑鴉鴉的小麻雀飛舞著,當然嘈雜無比,牠們彷彿相約來探親,齊聚雀榕老家開party ……她說僅僅這麼一次,之後沒再看見啦。
啊!說真的,人生世情,好景不常在,不然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文學作品,要說給你聽,寫給你,包括本文,莫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