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英國參加婚禮,那一天,午後的陽光正好,六月初仍是春末,家家園子裡開滿了薔薇、芍藥……。
婚禮在一座古老的教堂舉行。教堂院子裡,石板路兩邊,一片斜插著的墓碑。有的湮遠了,碑上光影漫渙;有的字跡尚能辨認,存歿的年代屬於前此幾百年的時日。古老的墓碑之間還有空地,一方地面上鋪了滿滿的鮮花,應該是新墳。棺墎入土不久,送葬的人剛剛離去吧。
禮堂裡燃點著婚禮的白燭。雖是婚禮,依然是素淨的布置。喜事的場所並沒有奼紫嫣紅。新娘手裡的捧花,薰衣草紮成一束,綴著白色的流蘇,並不比新墳上鋪著的更為繽紛。
神職的主禮下,雙方交換相守的誓約:「Till Death Us Do Part」,「Death」,也屬於婚禮的關鍵字,幾度在新人的口裡迴繞。事實上,對每個人,無論年齡,在象徵的意義上,終點原本就近在咫尺。非但無從規避,亦是重要的提醒,提醒著人們要把握吉時、把握珍愛。
典禮結束,教堂裡響著鐘聲,新人站在草地上,就在墓碑林立的間隙裡與賓客握手寒暄。
離教堂不遠,草地上升起雪白的帳幔,那是婚禮之後的party飲宴。
在西方,喜事與喪事可以比鄰。其實本來如此,從出生到走進墳墓,包括過程中參與的婚喪大典,都是日光之下重複了千年的新鮮事。
我們的文化裡,卻把人間硬生生切分成兩個色系。
一個紅色系、一個白色系。喜事歸喜事、喪事歸喪事,一個喜氣洋洋,另一個彷彿充滿妖氛。辦喜事的撞上送葬隊伍,一定趕緊閃開,轉過臉啐啐啐吐著口水,認為是不好的兆頭。
婚禮宴客的場合,講話也要多所當心。婚禮致詞中,「死」屬於刪減掉的字眼。同樣地,做為守禮的賓客,總提醒著自己參加婚禮時穿戴點紅,不要惹起當事人的不愉快。
試著在你眼前擬想,若好像在外國環境裡,新娘拖著迤邐白紗,走的是地上躺著新墳的一條小徑…,竟然在墓碑環繞的場所舉行婚禮,賓客一定大為驚恐,認為是極不協調的景致。
我們的文化裡,時至今日,民間對於喪事依然有許多禁忌。其中包括居喪不得去參加喜慶場合。心情上是否調適是一回事,主要還是傳統習俗中的禁忌,居喪的人身上帶煞嗎?貿然出現會引起辦喜事人家的憎惡。真的如同隔離惡煞啊,包括我自己印象深刻的,在父親過世一月之後,禮儀師教我們,連擺牌位的桌子都要劈碎、燒掉。
事實上,有生就有死,似無常卻有常,這是人生的循環規律。
一心把死亡決絕地切分開,好像沾不得的瘟疫,那是因為一代一代,我們的集體記憶裡存著太多與死亡相關的苦難?
或者,作為華夏民族,死亡那口黑箱子裡,埋藏了許多傳統與禮教所壓抑的幽暗意識,怕它一旦冒出頭,就像打開潘朵拉盒子一樣不可收拾。因此人們在心理上,才需要把死亡趕至看不見的地方,務必與日常生活隔出一道不容跨越的界線?
以上都屬於一個民族深層潛意識了。雲淡風輕的下午,站在婚禮草坪上,撫著斑駁的墓碑,我想著文化人類學上這潛藏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