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樹,我以前從沒見過,等到知道它的名字後,卻時常撞見它。
阿勃勒於我是一個意外,打小就沒見過這種樹,就算見過,也一定不認識,因為我實在記不得它能拿來做什麼玩具,或者充當什麼趕魚工具。考上碩士班的那年,進了師大校園,好像首先映入眼簾的也不是它,而是蔣公銅像。直到一位女孩對我說:「阿勃勒是師大的校花。」那時我才開始注意它。真的像那女孩說的一樣,阿勃勒的花像極了鐘。這花,彷彿就是造物主依鐘形打造的,夏季裡,一串串黃色的小鐘高掛在樹枝上,隨風搖曳,不知夜裡曾否敲出鐘聲?敲醒過誰?匆匆的研究生時光,有時經過阿勃勒樹下,也不曾認真瞅它一眼,即便有,也只是看看樹名牌,就又趕往下個目的地去了。
再看到它的名字,是在學長碩論的序裡看見的,序裡浮漾著動人之情,因此,我也嚮往寫一篇動己的碩論之序,以告那充實忙碌的碩班生涯,但這個願望沒實現過。我的碩論沒有序,取而代之的是好幾頁的目錄和評分結果,有點蒼白,但蒼白的底下潛伏著心酸和辛勞,它不足為外人道,或者更不想向外人道,是辛稼軒說的:「如今已識愁滋味,欲語還休。」的心情嗎?還是因想說的太多,僅僅一紙哪夠訴盡,所以也就不寫了,是老子「大音希聲」的翻版嗎?我不曾細想,但實在也沒必要想。如今,當我在夏季看到阿勃勒花時,始終有那麼一股從它發出的聲音,飄盪在耳裡彎曲的羊腸小道,隨勢上下,有時躍下羊腸小道,跌進心海裡,吹皺一池分不清時間的春水。
家附近小學的人行道上,也種植一排阿勃勒,炎炎午後,涼風送爽,我總呆站屋簷下往它一望,彷彿自己也要如那黃色的鐘被風鼓盪起來,望著它,心裡就是淡淡的舒服,不濃烈的喜悅也不太愁的悲,只覺人生在這剎那很美,這景致不因呼嘯而過的車子破壞殆盡,那串串黃鐘高掛枝頭,擺動風中,煞是迷人好看,很滿足,也很知足。如果,此時在屋簷下泡個茶,坐下來仔細端詳,人生很愜意了。
今年,我留心到教室前的阿勃勒,不是因為它的花,因為當我注意它時,青色長條形的豆莢取代了黃花,枝頭上沒什麼花,只有幾片葉、禿枝和豆莢,和我美麗的印象完全不同。即便陽光灑在它身上,咖啡色的禿枝,活像掉光頭髮的老巫婆。然而,若就生物的角度看,這樹為了繁衍,先長滿了葉、開滿了花、結了果實,等這青色的豆莢變成咖啡色,乃至黑褐色,掉落地面或被哪個好奇人拾了去,落地生根,那時又是一個新生命的開展,多棒啊!
想想我從研究生到如今,彷彿那尚不太熟的青色的豆莢轉變為成熟的咖啡色豆莢,是必經的路程,需要時間,急不得也慢不得,走了,就知道下面會是怎麼一回事。看一株樹的繁衍歷程,就彷彿再看自己和萬物相同的生命,從生到壯,由壯到衰,自衰而亡,再由亡而生,很美也很奇妙。我無法像莊子超然地看待生命,但總覺得這由生到再生的歷程裡,我們似乎要去完成什麼,有天我會懂,自己完成了什麼,尚未完成什麼。
阿勃勒的花是師大的校花,也很像鐘,那女孩曾這麼說,它沒有在夜裡撞出聲音,但它撞擊了我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