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剎，孩子以為撞見了母親：面孔雪白，雙眉細長，淡紅色的雙唇抿得緊緊的，安靜而無表情自人群中緩緩經過。
那一剎，孩子也看見了父親：黑漆的袍角飛得好高好亂，腳下暗影同樣凌亂，如獸，獸角尖銳，但不兇狠，或大或小的雞蛋紛飛餵在那臉上。
那一剎，孩子其實睜不開眼：曝白。白晃晃的一具神偶衝過來，掀動風，掀起巨大的驚呼。
——細膩哇，嘖。
——是要趕去西方世界是否？
——恁看恁看，電子款咧，現此時連神明也要跟得上時代欸。
忽前忽後，神偶背後的五色令旗泅泳於聲浪中，徒留孩子怔忡的眼瞳，瞳仁濕亮，濕亮的粉底白而厚，一件蟠龍八卦肚兜也濕亮，夕照之下別具戲劇之效果——老人高聲提醒道：「目珠要看頭前欸，哪好黑白睨？」說著調整起孩子手中的火尖槍、乾坤圈，順帶理了理頸口的平安餅：「勇健點，抬頭，挺胸！」
孩子舔舔唇，一心一意只想吃冰淇淋。
汗從額心滑下來，跌進咚隆的鼓譟底，跌到停停走走的小發財車後座：一具霓虹蓮花又白又藍，底座故障不動了，孩子佇立其上，像神，稚氣的神，不時被身後的擴音喇叭嚇一跳——好多好多人啊，爸比呢？爸比不是說要買紅豆冰吃嗎？孩子搜尋著父親的身影，冷不防肩頭湧起一陣疼痛，只見老人目光嚴峻，抬得高高的掌心間隙有雲層流入無光的陰闇底，連同冗長的隊伍愈形暗下去，唯獨孩子頭頂纏繞的電燈泡亮得很，彷若一座小燈塔。
這時候，有人朝燈塔吹起口哨，老人不由地憤怒著：「連神明也敢蹧躂嚜？」
這時候，聲音倏地吼起來，各式嗓門就像發酵的麵團，團團糊糊令孩子腳步浮虛，一個踉蹌險些跌落蓮花座底。
這時候，一名婦人吃力地擠到小發財邊，拱起身旁的小孩伸手要餅，惹來老人沒好氣：「又不是在刈香出巡咯？」嘀咕歸嘀咕，終究掰了塊平安餅給婦人。婦人見狀笑吟吟，綁在額上的頭巾霎時鬆開來，蛇移至衣領，領口寫些什麼看不清，反倒那一笑意使孩子想起母親濕潤的牙齦，它們在牌桌上亮晶晶，像那些亮晶晶的數字沒完沒了，每每從背後這麼一瞥，粗戛的話頭便砸得孩子鼻尖酸溜溜，說是拖油瓶帶衰，莫怪咱的牌怎麼打都註定淒慘落魄欸？
母親聞言，眼波嬌嗔：「懂什麼啊你們！」
彼時，孩子躲在桌腳下，發現率先發話的男人褲管正開懷，母親的紅趾甲也粲然，兩張笑臉愈靠愈近，最終笑成一張獸似的齜牙咧嘴……
「哪會突然間停落來？」老人踮起腳尖，嘟噥著：「塞車囉塞車囉，看這民國幾年才能走得進總統府抗議——欸，要站好哇！」
孩子沒聽進去，還在想那張野獸般的臉，怎麼母親的腳下會生出一張臉呢？眼前幾名挑眉怒目、彩面獠牙的男人：或持蛇棍或抓魚枷，匡匡噹噹時退時進，盔頂頭纓隨著腳步一顫一顫，遠遠看來像一朵一朵漂浮的玫瑰——但孩子更感興趣的是那兩具神偶：一高一低、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人群中格外醒目，底下的兩條瘦腿卻短得不成比例——孩子甚至注意到，不時有人過來扶著神偶下襬，深怕它們跌跤抑或走錯方位？
好熱好熱啊。孩子渾身難安，愈發厭惡起頭上又重又熱的燈泡，伸手去抓，被老人制止了：「忍耐、忍耐，就要到了咧。」
老人示範性地抬頭挺胸，彷彿一只凹癟的瓜果怎麼也難以勃發。
「反正咧，你是三太子嘛。」老人扶著腰，乾笑。
是啊，三太子，三頭九眼卻找不到爸比。三太子，法力高強卻無從理解為什麼必須參加這一場抗議活動？三太子撇撇嘴，光裸的臂膀汗涔涔、濡膩膩，一如中午時分陣頭出發前，沸跳的日頭踢踏著小臉，紅通通的雙頰引來父親彎下身問：
「會嘴乾否？」
三太子搖搖頭，細聲地說：我想吃冰。
父親又問：「想不想尿尿？」
三太子說：好，我不怕。
父親咧開嘴：「那你比較喜歡爸比還是媽咪？」
三太子倏地變回孩子，濕黑的眼珠骨碌碌。
自從父親與母親分居以來，孩子總是對這問題想了又想。一方面，他喜歡母親柔軟的床鋪，卻討厭夢與現實的渡口始終湧起嘩啦啦洗牌聲；一方面，他喜歡父親帶回來的紅豆冰，那綿密的口感比起母親隨手塞給他的紅豆餅還要好吃，但他不習慣經常從角落冒出來的蟑螂——孩子非常苦惱，不明白爸媽為何不能像從前那樣：傍晚的公園有淡淡的青草味，他們手牽著手靠得好近好近，冷不防一陣風吹亂了頭髮……
孩子怔怔地，盯著那兩具一黑一白的神偶悠晃而過，又退回來、又前進，再退回來，每一次，白的那個拖得老長的舌尖總驚嚇孩子這麼一下。現在，他們被遠遠拋在隊伍之後了，孩子看著陣頭愈來愈遠——作為抗議隊伍的開場先鋒，本該走在人群之前，畢竟神明引領眾生啊——然而別說是小發財，就連神偶此刻也被困住了。孩子瞥見人行道上打赤膊的男人從神偶之中鑽出來，臉好紅好紅喔，大概熱壞了，一旁的隨行人員又是濕毛巾、又是礦泉水，看得孩子頻頻咂嘴咋舌。
爸比呢？爸比說要買冰的嘛。孩子頭熱得很，身體卻不聽使喚畏起寒來。明明八月天，風很重，重得人們汗流浹背。風也很輕，細微穿過孩子低垂的眼睫。「乖，不要亂動喔，爸比很快就回來了喔。」孩子記得父親臨行前的叮囑。穿著律師袍的父親令孩子印象深刻，尤其臉上那副蒼白的面具，僅僅露出兩只小眼睛，額上寫著「貪」——孩子好似在哪裡見過這張臉，是麥當勞叔叔嗎——父親說：「等一下爸比再帶你去吃麥當勞好不好？」
孩子細聲道：我想吃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