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肖龍,從小喜歡文字,愛閱讀也愛寫。童年起看到紙本就愛不釋手,求學後常受文科老師嘉勉,投稿出書順理成章,考上記者筆耕數十年,寫出幾千萬字,出門必帶讀物,文字飢渴症已入膏肓。若是認真做學問,早已學富五車,可我雖然勤讀至花甲之年,腦袋依然空空,只留滿腹不解之惑。自己反省發現毛病出在:博而不深、雜而不純、囫圇吞棗不求甚解、未經嚴師督課下苦功,浸淫雖久卻根基不固,所以無法深刻印心,始信先賢「學而不思則罔」確屬至理。
進入國小啟蒙前,母親帶子女跟任職北港糖廠的父親住在四湖、水林等鄉村的甘蔗原料區宿舍,在一望無際的蔗田深處,就住我一家人,玩伴只有年幼妹妹和幾隻雞,每天我耐心蹲著等到牠們下蛋,小心翼翼捧回家,這些蛋孵了幾天,母親會湊近燈泡端詳,把受孕失敗的卵埋在爐灰裡,我一洗完澡,就有烤得熱烘烘的雞蛋當點心。
我快上小學前,爸爸請調回北港,就近照顧祖宅獨居的阿嬤,被派到鎮郊的新街甘蔗原料區,離外婆家近,父親上班、母親回娘家都方便。從小穿慣拖鞋,不便奔逐,就少跟赤著腳的鄰童嬉戲,安靜而孤獨。小學三、四年級識字漸多,功課尚無壓力,父親案頭的文言書、日文書全都翻過,《東周列國誌》看得眼花撩亂,不懂其精義,邊看邊猜,自得其樂,漸入文字萬花園,識字愈來愈多。
父親後來看武俠小說,一套套租回家。每部長達數十集,印成小冊,開始我趁父親不在家時偷看,欲罷不能,上學也夾帶幾本,每晚在棉被下拿手電筒開夜車;有一回,父親練功斷糧難熬,到學校找我,老師始知我的另類課外讀物。
愛看閒書、雜書外,報紙也很吸引我,看報至今「閱歷」超過五十年。外婆家開理髮店,訂報紙、南國電影和《今日世界》等雜誌供客人消磨時間,每去都看得津津有味,考上初中後,北港民眾服務站琳瑯滿目的報紙更讓我流連。
高中投稿《青年戰士報》青年園地,漸成常客,結交許多文友。有次在嘉義蘭潭會師,外縣市來的在嘉義火車站集合,手持「青戰」為記,引來治安單位關切。我剛舉牌,立刻被包圍帶到警局,偵詢後交學校具保釋回,我趕到蘭潭,活動被全程跟監,感受到「白色」寒冷,辦黨務的導師期末成績單批我:「剛愎自用」;另一次到漁村海灘漫步,守軍攔截,疑我企圖偷渡,朋友請當地小學校長作保才獲釋。
高二時,蔡尚志學長把輔仁中學校刊主編交我,《嘉義青年》主編曾清淡策畫接力小說,我和浪人都是作者。忙著以文會友,卻荒廢了課業,三年級轉到興華中學,還興沖沖籌辦同人雜誌,被家裡斷絕經濟,寄居思寧、顧曲等友人處,流徙數月,家裡才讓我住校。這一年,我和協同中學沈守訓〈沈重〉參加國語文競賽,分獲作文、閱讀首名,代表嘉義參加全省大賽;兩人考上世新後,我勤寫小說,他嚮往老報人成舍我「帶十萬新聞尖兵到大陸」的壯志,一心辦報,再三鼓吹,我們十位同學連名申請周報獲校方准許成立,立刻招兵買馬,集訓社員,推動訂報,得到三千多位同學付費支持,可和校方《小世界》周報分庭抗禮。第二年,《世新周報》和另兩家學生報合併為《新聞人》,沈重忙得更起勁,未婚妻教書薪水都填下去。
風起雲湧卻花錢如流水,核心幹部滿腔熱血敵不過冷酷的現實,畢業後大家各奔前程,沈重繼續對學弟妹大聲疾呼;《新聞人》傳承至今,是他那幾年用魄力心血深深扎下根基。後來,他對學弟妹的講話依然堅定有力,迴響卻愈來愈弱,漸漸再也聽不到他的音訊。
台灣解除戒嚴、開放報禁匆匆二十年,兩岸形勢今非昔比,新聞人員往來頻仍,大陸的媒體集團、文創產業發展後來居上,台灣新聞事業卻陷入泥淖,置入行銷埋葬了專業堅持,傳播系所生產大量畢業生,工作機會卻隨著報社關門而封閉。
江湖寥落爾安歸?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