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愛玲的扛鼎之作《半生緣》中：主角沈世鈞、顧曼楨遭逢惡意設計分離，睽違長達十四年。待得曼楨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掙回自由，攜子自立，再與世鈞睹面重逢之時，對方早已放棄希望，不僅是為人夫，亦且是為人父了。曼楨沒有怨尤，只是淒然說出：「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小小的這一經典之句，道盡了人生無奈。

筆者小時家貧，有一次母親用一小塊肥豬肉炸了油，加鹽拌飯饗我，當時直覺天下美味莫過於此。數十年過去，老母棄養，想著要重溫曩昔，吃碗豬油拌飯看看，嘿！怎麼這樣難吃！知道那食物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我久違貧乏的味覺不同了。

抗戰時沉迷於張恨水的章回小說，來台後再也看不到，很懷念。最近在書局突然發現有他的《啼笑姻緣》，恍若故人重逢，大喜之下立刻買回來急忙溫習。一看之下爽然若失，故友已如陌路。又知這不怪張恨水，他沒變！變的是我。不是小說的時代背景業已陳舊遙遠；而且它直筒式的結構已與我習慣的錯綜、跳接大相逕庭；更且是我浸泡了四十年的精緻文學，已與它湯湯水水、鬆鬆垮垮的筆觸形成扞格，使我不能，也不願卒讀！

確實是「回不去了！」當時間、空間、心態、感覺都已改變之後，這是人生中的無奈。而最為無奈的該就情愛的改變了吧！

如果是像《半生緣》那樣的橫遭陷害，也還猶有可說，或是有「小三」之類的橫刀奪愛，不夠堅定的一方改變了，也行；再不就是因為環境使然，遷延時久，不得不分，也算是情理中事。最無奈的是什麼因素都沒有，就只是因為時間虛耗、空間阻隔，到頭來情熱漸淡，音訊日稀，交集只有「你還好嗎！」之類的客套應酬。忖知自己已無法進入對方的世界（或是料知對方已不能進入自己的世界），無奈之餘，就只有「我們回不去了！」的分手再（不）見。

這才想到，當那崔護重來，桃花依舊而人面不知何處的悵觸萬千，人生無常，苦澀的況味何由能遣？（本專欄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