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的英格蘭夏季，時常下雨。在灰濛濛的天色中，從體育場那頭傳來的喧囂依舊盛大。今天的足球比賽是本地隊伍對上來自倫敦的水晶皇宮隊。那巨大的人聲像是聚結了許多彼此黏著的微小分子，最後聚集成颶風式的音流，從場內颼颼地擴散到了方圓幾哩之外。我感覺到那喧囂聲正盤據了我背後了馬路，咻咻咻地排開了路面的落葉與碎屑，往我直衝而來。我壓低了身子，希望那陣旋風能磴上我的背脊、後空翻，隨之滾入天空裡去，然後我便能繼續安然地走向那間咖啡館。

咖啡館位於那條路的中央，附近是典型的英國社區，成排的磚紅房屋彼此相連，串成一道長長的路邊風景。每個周日下午，一前一後經過這間咖啡館的男友與我，總會在回到家後討論，今天它是客滿、還是冷清。數度經過後，我開始發現熟面孔：有個總是穿著寶藍色鋪棉背心的中年女子，大多會在同一時間推門進入；另一對頭髮花白的老夫妻，則總是坐在窗邊緩慢地吃著他們的雞肉、青豆與馬鈴薯。店裡裝潢樸素、桌椅老舊，桌上鋪著台灣小吃店裡常有的格狀塑料桌布。咖啡店名喚「Chance Caf晹」，機會咖啡館，彷彿一杯咖啡就能換來一個新的機會。或許是因為這樣，當某日我再次經過咖啡館附近，遇見有名頭髮稀疏的老人顫抖地向我索討零錢，並且說他只是想喝杯熱茶時，我看著他充滿血絲的雙眼、稀疏的牙齒，不禁完全相信他真的只是需要去一趟機會咖啡館，點杯咖啡或茶，換來一個新的機會。但不久後，我發現他匆匆地路過了咖啡館，過門不入，卻直直地往前方的彩券投注站走去。

那些零錢能為他換來多少賭注？就像是射出一架紙飛機，卻希望它不會墜落一樣。

我一直都喜歡從窗外觀望這家咖啡館。當然不是因為它有什麼獨特之處，而是因為我知道，來這裡的人其實都住在附近，這間咖啡館對他們而言就像家的延伸。看著他們，就彷彿看著一張屬於陌生人的家庭照片，裡面有陽光斜斜地射入，將室內渲染為一片昏黃。人們神態自若地看報、用餐，甚少有人是孤獨的。有時咖啡館會舉辦一些特別活動，像是靈媒之夜，邀請民眾一邊用餐一邊算命。咖啡館的窗戶上貼了簡單的海報，約略地描述了活動內容以及訂位電話。我不禁想像著，那一晚是如何地充滿驚奇，食物都如同籤詩，刀叉也暗喻命運，而靈媒串連起眼下所有跡象，告訴眾人：今夜過後，你們都將得到新的機會。但這一切都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中，表面上我似乎早已習慣異國生活，但其實卻常常是用想像力消化所見所感。

在這裡，我只是一架紙飛機，而非那些來自遠方也能安然踱步的海鳥。

3

這一年的英格蘭夏季比過去幾年都來得陰冷，每個城市都充滿了工地，似乎是為之後的奧運作準備。但對這條位於小鎮邊緣的馬路而言，它像是活在一個時空的夾縫中，停止了生長，維持著它過去所擁有的許多美好事物，以及不好的。我在這條路上看過鮮艷無比的橘黃色水仙，也看過草地裡的無數菸頭、人行道上的碎玻璃、惡臭的下水道。這條路上沒有任何光鮮的事物，甚至連一家連鎖商店都沒有，它維持著一種不容更動的氣勢，就像機會咖啡館裡的陳舊家具與塑料桌布一樣。

時間接近咖啡館平日的關門時間，三點，我推開機會之門。雖然已接近打烊時間，咖啡館裡依然充滿了那些熟面孔：穿著寶藍色鋪棉背心的婦女、頭髮花白的老夫婦。冰櫃裡只剩下幾個杯子蛋糕，店裡的咖啡香也沒我想像中的濃郁。我到櫃檯點了咖啡，然後試圖找個位子。

店裡滿滿的都是附近社區的居民，一派閒適地喝著杯中未盡的咖啡。我看著陽光斜斜地射入，把室內渲染為一片昏黃。就像從辦公室裡眺見的城市景觀：一半城市沒入陰影、另一半曝曬於陽光下，在這間咖啡館裡，我和當地人終究處於如此不同的區塊中，即使我伸長手臂、多跨一步，也許就能超越中間的界線。

但我終究是手持咖啡，佇立原地。電話響起，友人說著蘇格蘭高地的風景有多麼美麗、城堡的守衛有多麼英俊，但她們還是希望我能代為打電話給總公司，詢問旅館價格的問題。我問了那間公司的總機號碼，然後匆匆跨出機會咖啡館，往體育館方向走去。巨大的喧囂聲越來越近，我壓低了身子，希望那亂流似的巨響就此遠颺，但它卻愈衝愈近。

然後卻嘎然而止。

一股寂靜像是在天空盤旋的紙飛機，先是大幅度地左右來回擺動、然後漸漸低飛，最後終於降落在馬路上，覆蓋了整座城市，無論是被陰影吞沒或是被陽光籠罩的區域都無法倖免於這場靜默的突襲。我拿著咖啡繼續往前走，發現體育館外人滿為患；本地隊伍輸了，難怪眾人無語。他們都安靜地走著，而我則像是紙飛機似的，悠緩地穿越人群間的縫隙。也許我必須如此一直、一直地穿越下去，直到我終於抵達屬於我的陽光之地││即使那趟旅程，必須漫長如奧德賽。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