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去桌燈,黑暗自四方襲來吞沒視線殘影,耳邊傳來室友微響的鼻息,我望著窗上朦朧搖曳的魅影,不覺思及夜半醉歸的東坡,原本隨徐行而飄動的鬚髮、攬風飽滿的袍袖,倚杖聽江聲的一刻,應是佇立成清瘦的身姿,投映出修長的剪影吧?那究竟是如何的夜色?會有明月流雲相伴嗎?胡思亂想純粹是捨不得深夜美好的寧靜,放不下桌邊的《達爾文女孩》。
《達爾文女孩》描述居住美國德州的十一歲女孩———卡普妮雅‧維吉尼亞‧泰德,在一八九九年燠熱難耐的夏天,從一本筆記本開始紀錄日常觀察,心懷雀躍而忐忑的帶著觀察所得,重訪那座舊棚子搭成的「實驗室」,自令人生畏的爺爺手中接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老人和女孩由此攜手走入大自然,展開一連串的探險,尋常細碎,仍舊交織著意外插曲的波瀾,不斷填補、撞擊生活……歷經漫長的等待接獲官方回函,證實他們共同發現突變的物種,懷抱家人的慶賀酣然入夢,卻輾轉驚醒於冰冷刺骨的空氣中,在白雪覆蓋的冬晨,迎向新世紀。
這本乍看貌似科普讀物,其實勾勒著一次卡普妮雅成長的掙扎與蛻變:父母希望女兒能成為賢慧巧手的淑女,將來在社交宴會中尋得好歸宿;女孩想要念大學成為一個科學家,不斷探索自然世界。孩子的夢想與大人的期望交疊的未來藍圖,是否有認知的好壞、對錯的分別?
書中摘錄達爾文《物種起源》的字句作為每章的引言,對應故事發展情節,譬如:「人的願望與努力只是一瞬間的事!生命是如此的短暫,人類的成果相較於大自然所累積的,是如此的渺小……」記憶裡,遠方傾盆的雨聲瞬間灌入耳邊,我彷彿是個在海邊堆沙的孩子,只能眼睜睜看著未成形的沙堡,被不期而遇的海浪覆蓋吞沒,這些年傾注心力堆疊的一石、一沙,轉瞬成為溶雜於海潮氣息的泥濘沙丘,連帶驚醒那年夏夜殘留的疑惑:為什麼可以讓至今努力追求的一切,在一次手術冰冷的刀光裡,無聲的碎裂剝落、悄然風化、成灰?
然而生命又有多少個十年,經得起反覆的消磨?
回過神來,此刻的窗外也傳來滴滴答答聲響,多半是下雨了,深吸一口氣屏息捲被而臥,卻無法安撫逐漸清醒而相互喧鬧的疼痛。整個人浸潤在透骨的涼意裡,間接鬆懈了緊繃的心神,從中提取幾分讓人莫名想念的蒸騰茶香。家中親友相聚,多半喜歡泡一壺熱茶閒話想當年,恍惚想著、想著,寒涼的夜半似乎也多添幾許暖意。
每當夜深人靜,難免對於獨居在外的生活感到茫然,從前總以為只要離開所處的環境,一切就會有所改變。為何人終需離家,又試圖在人海裡尋找另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然而也不可抹煞那句,「藉著人為選擇的力量,弱小的人類也可以達成很多事情……」的可能,如同當年父親不顧醫師的勸阻,單憑「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要留下這孩子」的堅持,留下六個多月便早產的我;此後母親便傾注所有,捕捉生活的時間片段,帶著我復健、求學,一路不免小吵小鬧,卻也這麼走過來了!
只是父母真切為子女依歸的著想中,錯雜多少自我情感的補償?
何以即使約略預知嬰孩的崎嶇未來,仍有許多父母不願意放棄,以此換來彼此的自由?記得國中三年級時,因故到專收身心障礙學生的彰化仁愛實驗學校念書,看到很多與我相似的孩子,而這樣的孩子並未隨著時代推移、科技的進步而減少,愈來愈多的父母抱持著「不管孩子如何,都願意陪伴他成長」的想法。我曾經很疑惑,人有權利決定對方能承受與否的種種嗎?也許這是撫養者不願意放棄無力作決定的幼小生命,代而選擇一個可能、美好的未來,期望他能夠活下來面對未知,並選擇自己的將來吧?
一個家庭,由一個男人和女人結髮組成,即使不喜歡這個生命帶來的樣貌,誰都沒有權力出言否定形成眼前的這一切。一時的心直口快,並非都能隨風而逝,有些話語烙印的刻痕即使會被時間沖淡,還是難免在彼此心中留下一道細小的鴻溝。假若人們能夠疼惜從他方而來的親人,那麼由彼此的堅持鋪墊而成的錯誤,是否能不那麼令人感到難以彌補的遺憾?
然而,躺在這獨醒的深夜,喧鬧不止的疼痛,讓我豁然明白,那些久病厭世的新聞報導。人生最痛的,莫過於失去的哀痛———譬如不曾擁有便錯身而過的失去、譬如傾心追逐的目標瞬間成為泡影,譬如眼睜睜看著原本擁有的一點一滴流逝……。或許自古「情關難過」,不單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更有壯志未酬的蒼老與憔悴吧!即使日後領會「成功必經努力」還有下文,我生命中的盛夏,早已被滯留在若干年前的夏夜,傾盆大雨張開的帷幕裡。
年少時總以為二十歲是很遙遠的,如今,平日相互鬥嘴打鬧的大哥將成家,二姊整日為工作而忙,不再是那夜鄉間小路上並肩看星星的女孩、曾經是一臉稚氣微帶不耐的弟弟,也懂得看我搭上車再離去……,人生不過轉眼一瞬,而我兜兜轉轉不覺也走過雙十年華,佇立在分岔多方的未來,往事歷歷如窗景,多希望從遠處飄來一葉扁舟,任我擺渡四方!
也許在時間的長河裡,只有我仍舊是個被呵護的孩子吧?看著夜半緊閉的窗戶,那朦朧搖曳的魅影,應是融合佇立的街燈,與不寐的月色交織而成光影吧?讓人無來由地,想起了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