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九重葛一樣紅的火,燒掉了籬笆。枝葉在大火裡萎縮,花蕊在大火裡凋零,但何以,我依稀看到它仍在綻放?
滿目瘡痍中,我還能看見那一片紅。
在鋪了柏油的城市角落,我的童年種不出一片綠;在人聲鼎沸的夏夜,微弱的蟬聲叫不出一絲涼意;而在城市上的那塊黑絨布,找不到一顆鑽石,閃爍出它該有的華麗。這是我的童年,在城市的一角進行著的,微不足道的童年。從前我回顧它,只覺得它是一幅素描,單調,但有它的韻味,細膩,卻太過樸素。而當我的童年即將在我面前瓦解,我才發覺,一滴紅墨一聲不響的暈染了整個畫面,那是九重葛。
外公外婆的家,簡簡單單的一片柏油地,酷暑時會被烤得熱烘烘,外婆在灶爐前面揮汗如雨,一面趕雞似的,將視野能見到的小孩子全部圈在陰暗處。綠蔭能稍微擋住刺眼的陽光,但絲毫遮掩不了在陽光下盛開的紅。茂密枝葉包覆整個籬笆,等待花蕊在上面沸騰。在太陽蒸烤下,它的昂然挺立,總能激起路人陣陣激賞,也輕易能使外公深感驕傲。
我忘了有多少個下午,空氣無理的躁熱,大馬路上的喧囂彷彿被熱風蒸發,只剩下昏沉在蠢蠢欲動。那樣的下午,萬物好像都睡著了,外公的大皮鞋和我的小木屐,會採著節奏相同、突兀的腳步聲,在開滿了九重葛的籬笆外響起。頻率一樣的是我們的徘徊。如果嘎然而止,那一定是外公正在輕柔移除那隻可能會刺傷行人的樹枝。就這樣,我們的腳步聲踏過了無數個午後,踏過無數個春夏秋冬。我的小小故鄉守候著我們,我們設法保護九重葛,而它也毫不畏懼的捍衛著我的家。也許,童年就在這樣的腳步下漸漸流逝,我們都毫無感覺,而它也是。
一九九九年夏天,正在盡力長大的我,忽然明白南風並不永遠帶來螢光閃爍--那一年外公離開了我。剩下一個人的我,再也踏不出兩個人的腳步聲。
二○○四年春天,已經自覺長大的我,赫然驚覺春風並不永遠帶來鳥語花香││那一年外婆家被銀行徵收,一直陪伴著回憶的九重葛,也逃不過。於是在即將被拆除的籬笆外,無論如何,我都踩不出那一股自豪。
從來我不曾細思過「人事全非」,世界的變化我總有能力去熟悉,甚至殷殷期盼;可是我卻忽略了,有些改變連我也沒有勇氣面對。當我失去了我的外公,遺失了我的童年,即將離開我的故鄉以及九重葛,除了慌亂,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袖手旁觀。
而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曾經在烈日下繽紛的九重葛,在我們有意的視而不見下,也用它的昂然,見證了它的勇氣--在我們搬離外婆家而拆除工人尚未進入的那一段日子裡,也許由於沒人修剪,枝葉益加繁茂,緊緊抓住屋頂,與任何一個它能蔓延的角落。而之後當工人試圖拆掉房子時,只要九重葛環繞的地方,工人們便被它的刺與結實的樹枝,弄得不厭其煩,最後,他們只能宣布暫時放棄。
於是,滿目瘡痍之中,我還能看見那一片紅。
「執意堅決」總是使人不耐,工人放了一把大火,跟九重葛一樣紅的火,燒掉了籬笆。枝葉在大火裡萎縮,花蕊在大火裡凋零,但何以,我依稀看到它仍在綻放?
如今,縱然我再回不到記憶的故鄉,尋不得童年,對於外公,也只能思念;可是只要當我再看見那一片紅,我就會知道,那是我的童年,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