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後，回到當初上班的辦公室，卻是完全陌生的場景，「我的位子呢？」

我不解的問。

「在這裡。」一個未曾見過面的新人主動應答。

新人不帶感情的指向離她座位不遠的、一張貼近牆邊的辦公桌，然後低頭繼續幹活。我過去打開抽屜瞧瞧，個個空空如也，當下氣急敗壞的嚷嚷道：「我的文件呢？」

「文件代表一個人的頭腦，有好的腦子才能完成好的資料。」

我更加激動的說：「怎麼可以把我的文件隨便丟掉呢？」

新人無動於衷，只是冷冷的吐出一句：「妳的腦子不在這裡。」

「是啊！它已經氣死了。」我沒好臉色的回她。

這一氣，威力強大———我醒了，回到現實世界了。

八月退休生效，十二月出現這樣的夢境，顯示潛意識裡的我，儘管辦的是自願退休，依然有很深的失落感需要撫平嗎？

離開工作職場，等同現實社會沒有我的位子了，除了夢裡時空錯亂而失控狂飆的失落感外，其實，還有一個小跟班———罪惡感，也不時探頭探腦的冒出來。

年未過半百，便自願放棄社會的位子，意味著我缺乏努力奮鬥、追求夢想的雄心壯志，不過是個安於現狀的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擁有的凡俗人生，怎能算是功成名就的人生？不符社會期望的那種失意感覺，悄悄轉換成罪惡感，三不五時刺我一下。

「每個人都要努力實現偉大夢想，才算不虛此生。」從小活在這樣的刻板教育下，無名無利的平凡人物如我，竟怯懦的不敢大聲歌頌平凡人生也是快樂人生？

另一晚，我神遊太虛去了吧！當啁啾鳴叫聲此起彼落的響起，我的靈魂才緩緩回歸躺臥床上的軀體，睜眼、開始有意識解讀：這是天亮了，早起的鳥兒在前院大樹開早餐會報；又傳來畫破寧靜晨光的引擎發動聲，這是社會脈動甦醒，鄰居要出門上班了。

很奇妙的靈魂出走經驗，想必夢裡的我也在東奔西跑的尋找自己的位子吧？

無意間，閱覽報上一篇家屬遵遺願不發訃聞、謹代父刊登的告別啟事：

「旅世八十餘載，倦極思歸矣。此生誠無益於世，但無醜行為子孫羞，無債務為家人累，勉可釋憾，謹此告別 長官親友。」

反覆誦讀，竟然有如遇知音；人生本該如此「瀟灑走一回」才是。

有了這位瀟灑前輩的「啟示」，當初自願請退的「樂活精神」再度復甦。

好比玩「大風吹」遊戲，我已無意願加入社會戰局搶位子了。但是，對於另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人生位子，我則知道該落腳何處。

長片《我的火星小孩》描述一個襁褓期即遭棄養、領養過程受精神虐待的小男孩，因為一次次累積的心靈創傷，引爆出他的火星身世，自以為來自火星，深信只要研究地球的任務完成，火星父母便會派遣飛碟來接他回家，一切痛苦必將結束。男主角決定領養這個「火星小孩」，並順著他的怪異行徑，引導他「學習怎麼成為人類、和家庭的一份子。」……。故事扣人心弦，結局溫馨感人。

「火星小孩」的火星語言、火星舞蹈、火星願望，……引人發噱，也觸動我省思自己的「地球人生」———當我的地球生命終止時，我會留下什麼？我想留下什麼？

依報刊所報導的統計數字：日本平均壽命八十二點七歲，是世界排行榜冠軍；吊車尾的是阿富汗四十三點八歲，和辛巴威四十四點一歲。相對於阿富汗人和辛巴威人的命運，我可列長壽一族，再想到瀟灑前輩的「旅世八十餘載，倦極思歸矣。」不知我的地球生命紀錄會是多少呢？

若無意外干擾，「生老病死」是「地球人生」沒得自由選的套裝行程，故退休後愈來愈能體會村上春樹：「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這句話裡的意思，我要在一瞬間變老———無行為能力之前，誠實安頓自己。

符合社會價值標準的有名有利的人生，才是成功的人生？完美的人生？滿足的人生？有意義的人生？

事實並非如此，成功的人生，也有不完美之處。換言之，完美人生根本不存在。所謂「戲如人生，人生如戲。」電影界的至高榮耀———（第八十二屆）奧斯卡金像獎背後的得獎故事，最能說明這種「無奈的嘆息」。

同時拿下最佳影片、導演、劇本、等六項大獎的《危機倒數》，竟然賣座極差、毫不風光。人人爭睹、且嘖嘖稱奇的票房贏家《阿凡達》，卻是不得主流大獎的青睞。從影多年，快樂封后的珊卓布拉克，領獎前先獲頒「金酸莓獎」，領獎後又經歷丈夫外遇醜聞，……人生悲喜際遇，真是一言難盡。

既然完美人生不可得，何苦用社會高標來折磨自己？及時把握「適合自己個性與能力」的寫意人生，才是滿足的人生。有道是「知足常樂」，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總是抱怨多於感恩的人，即便名列全球首富、或公認帥哥美女，也是悶悶不樂的吧？

多少名人富商辭世後，家族爭產風波就迫不及待的攻占新聞版面，這樣的現實事件，大大震撼了我的人生價值觀。原來生命只屬於自己，一旦結束時就是一切結束了，後續發展逝者已無從置喙或管理掌控了———種種有形或無形的資產，對自己而言也許意義深重，對他人來說可能只是過眼雲煙。

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詩：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他們是生命自己的孩子。

他們透過你來到這個世界，

他們卻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他們你的愛，

卻不能給他們你的思想，

因為

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思想。」

父母最想傳承的人生經驗是無法列入遺產的———到底要等孩子長到多大，為人父母的才會完全明白呢？

說了悟「人生是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的過程」也罷，現在的我，正靜心修練「放———棄———」的功夫，不屬於自己的，就放手吧！屬於自己的，最終也得捨棄啊！

前輩所提供的「無醜行為子孫羞，無債務為家人累。」這簡簡單單的兩劑藥引，卻正是我用來排解「名利」雙邪侵襲的有效配方。

歡喜見到孩子終能自立了，帶份人事資料回家完成，其中有項父母職業要填，退休生活尚在調適中，我已重新為自己定位：就寫「家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