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書鴻(一九○四~一九九四),滿族人,油畫家。早年留學法國巴黎,獲得里昂、巴黎美術家協會的金質獎章。一九四三年,展開籌建敦煌藝術研究所,致力保護、弘揚敦煌藝術,次年,出任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至一九八四年擔任煌研究院名譽院長。一九九四年在北京逝世。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我們六個人盤坐在千佛洞中寺(附註)破舊的土炕上進晚餐。幾乎沒有什麼生活用具,燈是從老喇嘛那裡借來的,是用木頭剜成,燈苗很小,光線昏弱;筷子是剛從河灘上折來的紅柳枝做成的;主食是河灘裡鹹水煮的半生不熟的厚麵片;菜是一小碟鹹辣子和韭菜。這是來敦煌的第一頓晚餐,也是我們新生活的開始!
我的秘書,原來是天水中學的校長老李,久患胃病,經過旅途的疲勞顛沛,終於病倒了,躺在土炕上呻吟。另一個同事提醒我,教育部臨行給的那點經費因為另外請了三位攝影專家,他們重慶乘飛機來就花了我們整個五萬元籌備費的三分之一,加上我們來時一路上的開銷,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而且這裡物資昂貴,甚至有錢也買不到東西。更困難的是,千佛洞孤處沙漠戈壁之中,東面是三危山,西面是鳴沙山,北面最近的村舍也在三十里戈壁灘以外,在千佛洞裡除我們之外,唯一的人煙是上寺兩個老喇嘛,下寺一個道人。因此,工作和生活用品都得到縣城去買,來回路程有八、九十里,走戈壁近路也要七、八十里。而我們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輛借來的木輪老牛車,往返至少一天一夜。
在萬籟俱寂的戈壁之夜,這些牽腸掛肚的難題纏繞縈迴,思前顧後,深夜難寐。半夜時分,忽然傳來大佛殿檐角的風鈴被風吹動得叮噹響,那聲音有點像我們從西安來敦煌騎的駱駝鈴,它的聲音抑揚沉滯。但大佛殿的風鈴叮噹聲卻細脆輕飄,由於不少風鈴連響起來就變得熱鬧了。漸漸,大佛殿的鈴聲變輕了、小了,我迷濛濛彷彿又騎上駱駝,在無垠的沙漠上茫然前行,忽而,又像長了翅膀,像壁畫中的飛天在石窟群中翱翔飛舞……
忽然從頭上落下一塊有飛天的壁畫壓在身上,把我從夢中驚醒。窗外射來一縷晨曦,已是早晨七點多鐘了。
我起身沿著石窟走去,只見一夜長沙,好幾處峭壁缺口處,細黃色的流沙像小瀑布一樣快速的淌下來,把昨日四十四窟上層坍塌的一大塊崖石淹沒了,有幾個窟頂已經破損的洞子,流沙灌入,堆積得人也進不去了。我計算一下,僅南區石窟群中段下層洞窟較密的一段,至少有上百個洞窟已遭到流沙淹埋。後來,我們曾請工程人員計算了一下,若要把全部堵塞的流沙清除,光雇民工就需要法幣三百萬元。我一聽,嚇了一跳。教育部臨行給我們的全部籌建資金只有五萬元,何況已經所剩無幾,叫我們怎麼雇得起呢?
我和大家商量,沙是保護石窟的大敵,一定要首先制服它。眼前是這些積沙如何清理,但沒有經費雇民工,怎麼辦?雖然生活工作條件異常艱苦,但大家的工作情緒都很高漲,大家想了不少主意。後來,我們從王道士那裡聽說他就用過流水沖沙的辦法。於是我們便試著做起來,我們雇少量民工,加上我們自己,費了兩個春秋,從南到北,終於把下層窟洞的積沙用水推送到一里外的戈壁灘上,這些沙又在春天冰河化水的季節被大水沖走。
因為這裡原來是無人管理的廢墟,三危山下和沙灘邊的農民已習慣地把牛羊趕到千佛洞來放牧。當我們來到時,春草在戈壁上尚未出生,老鄉們趕來的牛羊經過沙漠上的長途跋涉又渴又飢,只有拚地啃食原無幾棵的白楊樹樹皮。為了保護樹木以防風沙,我們建造了一堵長達二公里的土牆,把石窟群圍在土牆裡面。
仲夏的敦煌,白楊成蔭,流水淙淙,景色宜人。在這美好的季節,我們的工作也緊張有序地開展起來。當時人手雖少,條件也很艱苦,但大家初出茅廬,都想幹一番事業,所以情緒還不錯。我們首先進行的工作是:測繪石窟圖、窟前除沙、洞窟內容調查、石窟編號、壁畫臨摹等。
為了整理洞窟,首先必須清除常年堆積窟前甬道中的流沙。雇來的一些民工由於不習慣這種生活,有的做一段時間便託故回鄉,一去不返。為了給他們鼓勵,我們所裡的職工輪流和他們一起工作,用自製的「拉沙排」一個人在前邊拉,一個在後面推,把洞中積沙一排排推到水渠邊,然後提閘放水,把沙沖走。民工們糧食不夠吃時,設法給他們補貼一些,使民工們逐漸安下心來。據縣裡來的工程師估算,這些堆積的流沙有十萬立方米之多。
此外,還要修補那些頹圮不堪的甬道、棧橋、修路植樹等等。這些工作,我們整整花費了十個多月。當我們看到圍牆裡的幼樹成林,因沒有牲畜破壞而生長得鬱鬱,我們工作人員及參觀遊覽的人在安全穩固的棧道上往來時,心裡充滿了喜悅。(上)
附註:千佛洞原有上、中、下寺三寺,上、中寺是佛寺,下寺是道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