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在水庫旁邊長大,群山一水,即我母土。有時風雨不調,七月大旱,水位逐漸下降,幾乎到底。在龜裂與龜裂的土地之間,會形成幾道淺水可供戲耍。墟里友伴,都知道有一處地方特多天然的黏土。我輩潛入其中,大把大把挖起,真是取之不竭。
說來也沒有別的用處,就是在岸邊捏造出巨大的塑像。捏造些什麼呢,有偉人也有惡魔,有鳥獸也有友朋,屋宇城堡汽車等等,一切素人藝術家所能從事的,都曾出現在岸邊。黏土久曬則乾,其硬如石,若非力摧,經久不壞。野人無事多暇,勤於創作,雖然陣式還趕不上兵馬俑,但也是很壯觀的吧。
挖土的工具是家裡拿來的農具,一種手臂般長的彎刀。捏造之餘,抹平或整修,也賴此刀之切與割。刀有厚有薄,厚的砍柴,薄的割筍,總之不是拿來割土的。因而把鋒芒弄鈍了,也就成了必然。但有些人家開明,對於小孩的戶外活動照例不管。我爸常在水邊磨刀,依我淺見,礪石瘦得快,其次是人,刀瘦得慢。
古書上描寫名劍之厲害,說是「切玉如割泥」。我似乎是從割泥之中,反向推出了切玉的痛快。但要說到割泥,《大智度論》卷十四也有一段:
不持戒人,雖有利智,
以營世務,種種欲求,
生業之事。慧根漸鈍,
譬如利刀,以割泥土,
遂成鈍器。
若出家持戒,不營世業,
常觀諸法,實相無相。
先雖鈍根,以漸轉利。
文字懇切,可誦而且似乎可信。進入一種堅忍的形式,鈍根也會變利,反之則有智無用。宋代釋惠洪〈合妙齋記〉曾把它隱括為四句:「譬如利刀,惟用割泥,泥無所成,刀日就損哉。」聰明像是利器,但被拿來亂砍亂切亂割的時候居多,遲早總會變鈍。
然而割泥究竟無成嗎?痴頑的村童奔走於水邊時,是不會想到這些的。釋惠洪曾在別處自稱「世緣深重」,他有文學才具,常與俗務糾纏,平生遂多憂患。大概回首來路,詩文寫得太多,不免覺得是在割泥吧。但他勤於著作禪林史傳,其實也大有功於佛門,這卻是切玉了。
詞人項蓮生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這是多情易感者的無奈,一種靜默的痛。寧不知泥,切而已矣,又何問哉。我輩少小愛泥巴,壯也不改其志。此刀漸鈍,亦不復磨,磨雖得利,刀將變薄。那麼,去吧,蠢動的刀,折斷以前,我看你能切出什麼。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