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居左鄰是小小的教堂,高出地面,立在街旁。從前據說是有些教友的,但因新建的水庫淹掉了大半個村莊,人口驟減。即便禮拜天也少有人從門口進出,也就日趨荒蕪了。裡面有個庭院,植著一些高大的枇杷和蓮霧。我幼時常與鄰居孩童自由穿梭於其間,翻讀聖經故事書(記得也有漫畫版),摘採果實,或者遊戲捉迷藏。所謂自由,並不是經過誰的允許,也並非沒有任何事物阻擋。門是關上的,而且周圍種樹為籬。那樹,枝繁葉密,時時開著大朵的紅花,亂好看的。我和友伴們不識其名,都稱之為「教會花」。我們沒有被教會花擋住,久鑽成洞,遂成旁門。
難忘的事,一時無法說盡,這回單表那個教會花。後來我慢慢知道了,叫做朱槿花,尋常易見,多被植為籬障。《說文》云:「蕣,木槿,朝華暮落者。」早晨開花而黃昏萎落,彷彿「一瞬之間」美好歸於空無,所以稱之為蕣。《詩經》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原來「如花」是有很多種的,有些花清美,有些花冶豔,有些堅忍不拔,有些稍縱即逝。雖說此花「易凋」,但卻每日常開,幾於「無窮」,所以韓國人名之曰無窮花,視為國花。《藝文類聚》引《外國圖》:「君子之國,多木槿之華,人民食之,去瑯耶三萬里。」按君子國,唐稱新羅也。
佛經言虛幻,慣於運用的喻象,有芭蕉而無木槿,中土舊籍,則屢見之。大概就地取材,各自順著眼前所見來抒發感慨吧。《廣群芳譜》「木槿」條下,所列歷代賦詠真是繁多,可見花好易落,古今同慨。傅咸〈舜華賦〉說:「覽中唐之奇樹,稟沖氣之至清。應青春而敷孽,逮朱夏而誕英。」春天則綠條萌發,夏天則紅花開綻,但我想這只是對言之便,不一定的。潘尼〈朝菌賦〉說:「向晨而結,建明而布,見陽而盛,終日而殞。」表明這花幾乎是與陽光同在的,不在暗裡偷偷地美。
就我自己而言,還是覺得陶淵明「念將老也」的〈榮木〉詩,最奈尋思: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
晨耀其華,夕已喪之。
人生若寄,←←有時。
靜言孔念,中心悵而。
采采榮木,於茲托根。
繁華朝起,慨暮不存。
貞脆由人,禍福無門。
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花的美,也不必費辭再說了,就是「采采」啦。老人看花,想到的是青春不常在。這個「←←有時」,總讓我聯想起〈傳道書〉裡所說的:「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現在想來,這段聖經,我正是在朱槿圍繞的小園裡讀到的。陶公的老年花,竟是我的「童年花」哪。
憶我少小無聊,常摘朱槿塞入玻璃瓶,以樹枝胡亂搗之,稱為「教會湯」。然後東塗西黏,作用略同膠水,但不甚牢靠。當時哪能像陶公這樣,想到什麼「四十無聞,斯不足畏」呢?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