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就讀台大農工所,碩士論文寫的是水庫操作。每次跟指導教授報告我的論文成果時都無比的沮喪,因為教授看到的是被動過手腳、美化過的數據,而我看到的是自己慌張、打混仗、虛偽造作、沒有天分的臉。
當時,我一直想著要離開,但我沒有特殊專長,甚至連稱得上喜好的興趣也沒有,所以我一直被困在原地,不知該往哪裡逃。
某天,我到台大一個冷門的球場打球,球場上只有我和一位髮際線已經退無可退的學長。先前從沒見過他,我們各自運球、投籃,直到天色快暗了,我才打破沉默問他哪個系所的。
「我啊,電機所博士班四年級。」
當時的我一聽到電機、博士、四年級這幾個關鍵詞時,便脫口而出:「哇,學長,你一定很清楚未來要幹什麼囉。」
當時的我一直以為我之所以對未來那麼迷惘是因為我就讀的系所過於偏門,所以我直覺認定眼前這個就讀熱門科系,快要拿到博士學位的傢伙,一定很清楚自己未來要做什麼,該往哪裡去。
沒想到我這一問,原本正在運球的學長突然像被點了穴一樣,定住了,球啪啪啪的滾到一旁。當下他的眼神穿過我,望向遠方,那時天色剛暗了下來,春天的北斗七星正從地平線爬了上來。
我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學長,你一定很清楚未來該怎麼走囉。」
沒想到學長竟搖搖頭:「事實上,我非常、非常、非常的迷惘。」
非常?迷惘?直到現在,我還清楚的記得他一連說了三次非常迷惘時的眼神││比任何一個迷途的孩子還要空洞。
「你知道走完北斗七星的最短捷徑嗎?」學長突然岔開話題。
學長的問題讓我瞬間愣了兩下,第一下是題目本身的怪異性,第二下是題目的簡易度。
「不就是………從北斗七星的斗口,一顆接著一顆,一路走到斗杓嗎?」
學長笑了笑,他的笑讓我一驚,我被騙了,這一定是莫非定律之類的詭辯問題。
「你被騙了。」學長說。
學長說,他從小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個推銷員,不是那種困在百貨公司大賣場推銷信用卡、金線蓮之類的推銷員,而是開著車,大江南北到處跑的推銷員,像好萊塢電影裡常看到的,因為推銷而莫名奇妙走向光怪陸離人生的推銷員。
「我知道,好萊塢電影裡,推銷員最常發生的事情是豔遇。」我說。
「沒錯,但豔遇通常只是個開端,它是為了帶出後頭的謀殺案,哈哈││」
「推銷員和北斗七星有什麼關係?」我試著把問題拉回正軌。
學長說他從小到大都順著家人的安排走,但他愈走愈發現,這條看似捷徑的道路,極可能反而是最遠的一條路,就像北斗七星的最短路徑並不是順著走,因為星星並不在同一個平面上,而是處於三度空間,所以最短的路徑應該是挑距離地球最近的星星先走,然後次近的……
「很不幸的,北斗七星斗口的第一顆星正好距離地球最遠,也就是說一般人認為的最短路徑,實際上恰好相反,它是最長的路徑。」學長說。
當下,我並沒有把北斗七星與人生方向聯結起來,直到幾個月後,傳來學長在博士口考當天,與口試委員起了衝突,隨後主動休學的消息時,我才驚覺北斗七星常被用來指示天空的方位,找到北斗七星,旅人就不會迷路。
許多年後,學長已經被歲月帶走了,但我永遠忘不了他說「我非常、非常、非常的迷惘」時的眼神,以及說「一般人眼中的最短距離,恰恰好是星星的最長距離」時,所發散出來的光。
(本專欄每周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