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常去庵裡。去庵的路上,會路過一叢菊花。
那時候,人陷溺在一段情感沼澤裡,左右奔突,尋找出口,日子亂得如一堆掛滿枯樹枝的魚網。於是,無著無落時便去庵裡走走,也偶爾,燒香,叩頭,面對高堂上一張張佛的臉,問來去的路。
夏天去庵裡,會穿過一條細細的巷子,柳條一樣細。在巷子的牆根下,臥著一大叢綠色的植物,有的長在水泥路面邊裸露的石子裡,有的長在牆根下的磚縫裡……想那些根,也一定是一隻隻苦悶的腳,在泥土和磚石間艱難地尋找方向吧。來來去去,這一叢綠色便蔓延進了心底,但依然以為是野蒿,我的心裡何嘗不是擠著一叢亂紛紛的野蒿呢?
秋天的時候,天空似乎被陡然撐起來,格外高遠,陽光如同新擦去陳垢的瓷器,心裡也一點點亮堂。依然去庵裡,已經成了習慣。路過小巷的牆跟下,遠遠看去,明豔豔的一片,近處細辨,原來是菊花。想來應該是茶菊一類的,花朵兒鈕扣一般大小,葉子也比花市裡的菊花要小,要瘦,要薄,難怪不曾把它認作菊花。整整兩個季節,這一叢植物就在這一處背陰的牆根下生長,以野蒿的身分,清寂地生長,此刻,這千萬朵黃色的小花是它們新睜開的眼睛,它們,曾經一葉一葉地探著走過春夏,如今,終於可以看見一個空闊清明的秋空。
不知為什麼,心裡像照見了光似的,彷彿一襲發了霉的黑幕布拉開,前方的舞台上,燈光人影,依稀可辨。我知道,自己向佛問了一季的困惑,終於在一朵朵黃色的小菊花上得到釋然。蹲下身,摘一朵小菊花,湊過去嗅,清香,清幽的香,香裡有恬靜而內斂的心思。總覺得,這一叢離庵不遠的菊花,也得到磬音浸染,於是裡裡外外,一花一葉間,都有了禪意。
那麼多求佛問路的人,路過小巷,路過菊花,匆匆來去,沒想過為一叢綠葉停一停,沒想過去過問它們是否是一叢菊。菊花無言———生命中難免有一些暫時的錯認吧,所以,它不急,它該長葉時長葉,該開花時開花,哪怕淩霜而開。而人生的許多疑惑,原來是不須急於求解,急於追問一個明朗的確定的,時間流逝裡,是泥,總會一層層沉澱下去,是水,終會清得能映出一輪皓潔的月來。只待一個適當的時機到來,彼時,哪怕是一縷風,一朵花,一根草,都可以讓一個遭受熬煎的心靈恍然頓悟。如繭,無處不可以成蝶。
周敦頤說:菊,花之隱逸者也。我想,諸花之中,菊大概是最有一分禪心了。因淡定而歸隱,因歸隱而愈發淡定與寧靜,一步步,修出禪心。一個人的情感,也該是這樣,隱在時光之後,一點點褪彩褪垢,慢慢將內心走得沖淡寧和。
冬枯春發,春天的時候,再去庵裡,路過小巷,拔了幾棵小菊苗放進包裡,回家栽進精緻的花盆裡,早晚澆水,葉子還是萎謝。到底沒栽活,它有自己習慣的土壤,習慣的並不稠厚的陽光,它有自己的場,它懂得堅守與摒棄。它堅守淡處見真的土壤、空氣、陽光與水,它摒棄種花人的濃情厚意的小庭院侍弄。
多少年後,坐在簡樸的書桌邊,泡一杯菊花茶。閒閒地翻書,等與不等之間,半個時辰過去,揭開蓋子,看見三五朵指甲一般大小的小白菊懸在清水裡,淡淡地漾,宛如清秋午後西牆頭上經過的幾片浮雲,輕盈,閒淡,通透。菊香隱約中,想起當年的庵,似乎又聽見梵音自遠方傳來,傳來……人淡如菊。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