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飲,不是「花間一壺酒」,是月下一壺茶。
《菜根譚》裡講,「會以不期約為真率,客以不迎送為坦夷。」寒夜對飲,即是柴門推開,客人身上抖落的雪撲面而來,實在寒涼又驚喜。不約,不等,不作尋常的待客籌備,要的就是不期而遇的那份驚喜和溫暖。這樣的遇,更考驗彼此的情分和默契。
聽茶友講起一樁舊事。有年秋夜,聽外面人聲亂雜,一人蓬頭垢面從窗前探看。以為遇到乞丐,但見這人露出一口白牙說,我是某某啊,快開門。宿舍失火,火裡逃出,身無分文。想起近處有一老友,兩隻光腳前來投奔。
老友多日不見。即刻燒水兩大壺,一大壺洗臉燙腳,另一壺煮湯泡茶。端起茶湯禁不住回頭望,唏噓四十多年的人生際遇,當年的誰發達了,誰誰誰都不在了。不醉不歸,醉了也不歸。平日,各忙各的,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場大火重溫兩人情意,特殊境遇中,竟生出一番推心置腹的夜談。
老友對飲,像一壺陣年的普洱,經久歲月的底子釀著茶,喝出了人生的滄桑和空間感。都說普洱愈陳愈香,其實,還在於品茶的人。一直覺得,普洱被歲月風霜發酵,適合有點人生閱歷或相當年紀的人。閱世寬人,身心緩下來,方品得出一壺老茶的綿厚力道。
而我還不大喝普洱,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吧。偶爾得一餅也是存著,心想等上了歲數再取出來喝,可不就是多少年的滋味都藏在裡面了。現在更歡喜綠茶花茶的清香和恬淡。
昨日飯後,央伴坐下喝茶。陽臺只擺上青花蓋碗,兩小杯。月餅、龍眼和蒸好的芋頭,三五個碟子,都是節氣鮮物。時近中秋,月色尚可,更好的是東山頂上吹來涼風,入秋了。
正值人生盛年,誰也不能停下來。日子滿滿當當,每一個清早醒來如同打仗。生活一拍接著一拍,也不知道哪道風浪將自己推向遠方。漸行漸遠、漸深的,唯有對飲的那個人。
兩小無猜,走過同學少年,再邁入濃情如酒的熱戀初婚、以及吵鬧的磨合期,風雨過後,兩棵樹,終於根深葉茂地扎根在這片叫「家」的土地上。都不年輕了,「一杯看劍氣,二杯生分別,三杯上馬去」的癡烈決絕,伴隨著茂盛青春,一去不返。不返的,還有大把大把的過往,哭過笑過,都沉澱心上,溫暖泛黃。
此時的婚姻如茶,情感亦如一盞好茶湯。有茶的恬淡和溫暖,還有俗世裡的短暫超脫和自得。是夜,月下小坐,手裡握著杯盞,聊的亦是平淡家常。再看對面那個人,心裡知道,有他的寬厚和愛護,這日子才越發淡定和豐盈。
沒有寒夜客來的驚喜和知遇,亦不是老友重逢的滄桑和疏離。我們的對飲是風吹浮世過,花開花落的圓融和體己,亦是相見亦無事,別來常思君的相扶和平常。對飲是兩盞茶,一人一杯,慢慢品人間至味。
起身時,夜深了,水沒了,壺裡的茶也沒了。都沒了,月亮還掛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