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經言虛幻,頗常動用喻象。《金剛經》所謂「六如」,最為我們所熟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除此之外,還有七如、八如、十如等種種不同的說法,這些博依,錢鍾書的《談藝錄》頗曾加以薈萃,讀來興味盎然。裡面有一種意象,叫做「陽焰」,我覺得很特別,在此想稍稍推衍一下。
按《大方廣佛華嚴經》卷第四十四:「知一切世間,同於陽燄。」《成唯識論》卷八:「心所虛妄變相,猶如幻事、陽燄、夢境、鏡像、光影、谷響、水月。」又《月上女經》卷上:「諸三世猶如幻化,亦如陽燄,如水中月。」所謂陽焰,本為中土詞藻,最初見於〈素問〉:「澤中有陽燄。」係指水面上的火,或許就像高雄燕巢那個泥火山吧,在醫書是拿來譬喻生理現象的。但佛經的用法,則是指炎熱之際,地上常會生出熱氣,遠望如水而其實非水,容易使視覺迷惑的一種現象。
梁寶誌和尚作〈十四科頭〉,說「迷悟不二」之理,有云:
「陽焰本非其水,渴鹿狂趁匆匆。自身虛假不實,將空更欲覓空。世人迷倒至甚,如犬吠雷哄哄。」
裡邊推衍的,便是《楞伽經》所說的:「譬如群鹿,為渴所逼,見春時焰,而作水想。迷亂馳趣,不知非水。」渴鹿意象同樣常見經書,寫盡了眾生在俗世常有的一種莫名而無端的飢渴感。
唐代詩人參悟佛理之餘,也頗曾以此辭入詩。其中最著名,應當也是最好的,當屬白居易的〈讀禪經〉:
「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餘卻有餘。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燄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
詩人在講破執之理,固然玄妙。但就詩說來,有果有魚的這一聯,卻是最具形象而有餘味。空中之花係佛經裡另一個常見的喻幻之詞,花是假,哪能等待其結果。同樣的道理,水是幻,怎可從中捕到魚呢。當然,像我這樣在字面上玩味下去,還真是在覓魚了。
王安石晚年閒居衰病,常坐著輕便小轎,遊於南京郊外。一日前往法雲寺,有詩云:
法雲但見脊,細路埋桑麻。扶輿渡燄水,窈窕一川花。一川花好泉亦好,初晴漲綠濃於草;汲泉養之花不老,花底幽人自衰槁。
燄水即指陽焰,野地光煙,空幻如水也。我覺得這詩可能有兩種解法:詩人可能真的看到水和花,但他用佛語表述,在原典的支持下,遂使真花真水也染上一層虛幻的色彩。詩人眼前也可能沒有水和花,只有細路和桑麻而已,但他偏偏刻意以幻為真。寫花則說是「窈窕」,寫水則說是「初晴漲綠濃於草」,描摹得愈美好,愈增添悵惘的氣氛。然則汲泉養花,簡直以幻養幻,空花當然「不老」,其實亦難長久。噫,空花猶如此,肉身竟何堪。(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