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太太都喜歡狗，他們以主人為天，不管主人是窮光蛋，還是猥瑣的惡徒。

前前後後，我們一共養了三條狗。其中，叫米米的瑪爾濟斯是領養來的，第一次見面時，米米熱情迎接我們，但回家之後，他卻脾氣彆扭，過自己的，活自己的，誰都不理。

領養米米的時候，他大約五六歲，但眼睛和耳朵都已經不靈光。最後幾年，他幾乎完全看不見、聽不見，只能孤伶伶的活在無聲黑暗的世界裡。

最後半年，因為腎衰竭，米米除了一天吃十來種藥之外，還必須早晚各注射六管藥水。每次注射都是一場災難，我總是無法一針就扎進米米體內，常常得扎個兩三回才能成功。過程中，米米掙扎，尖叫，咬人。

當時我太太懷孕了，不少長輩勸我們把狗丟了，以免影響胎兒。我們當然不可能丟下他，但米米似乎是察覺到了一點什麼，懷孕後期，連續三次癲癇之後，他在夜裡無聲的走了。

由於太太懷有身孕，所以只好由我一個人帶著他，到北新莊的寵物安樂園火化，然後再把他的骨灰帶回家，我們決定把他永遠留在身邊。

火化後，我一個人帶著米米坐公車，轉捷運，到餐館吃飯，晚上到淡水某大學上課。一路上，我在心底默念著：前面有階梯，小心不要絆倒。但隨即又想，現在米米的眼睛、耳朵、腳步應該都已經回到他最年輕美好的少年時光了吧！搞不好，他正在前頭蹦蹦跳跳的帶路呢。

教室裡，我表面如常的上著小說課。學生們看著我，我卻不時的望著行李袋，好像那裡面藏著盜來的寶藏。這是米米第一次聽我上課。

下了課，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我帶著米米到淡水岸邊來回徘徊，努力回想，我們是否曾在這裡留下足跡。突然，不知道從哪冒出一個老婦人，悄悄的挨到我身邊，盯著我的行李袋。

「今天剛火化？」

我愣了一下，問她怎麼知道？

「不管他們生前外形、脾氣如何，死後的形狀都是一樣的。我陪十幾條老狗走過這一遭。」

狗兒的話題打開了我的心防，我同老婦人聊起米米這條不體貼的老狗。我甚至開玩笑的說，米米是個深諳人情世故的老演員，當年我們都被他的演技騙了，才領養了他。

老婦人不以為然，她說米米當然是體貼的，否則不會選擇在你太太懷孕這個時間點離開，這是米米這條老狗所能做的，對你們最體貼的回報了。

我沒有反駁，但我想，老婦人從我的表情裡看到了一點什麼：狗才沒有這麼聰明，更沒有那麼偉大。

老婦人說，唯有相信這條老狗的死和你太太肚子裡的孩子有關，那麼你們之間才能被一條看不見的線連結起來。不管再倔強的狗，都渴望被主人用情感的繩索牽起來，唯有如此，他才是獨一無二的，而不是街上的任何一條狗。

仰起臉，冬夜大犬座的天狼星明亮如鑽，它是夜空中最亮的一顆恆星。在中國，看到它的時候，是在農曆新年前後，這時小偷最猖獗，常常一看到天狼星，家裡就遭小偷，所以又被稱為「賊仔星」。在埃及，因為它的出現，通常伴隨著六、七月尼羅河的氾濫，所以被視為忠心的狗，隨時提醒著人們水患的無情。

人與星星的情感聯結，同樣是自個兒套上去的。

回過神，老婦人已經走遠了，她身後跟了兩三條流浪狗，其中一條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如星。鵱

（本專欄每周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