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湖,看的是洪澤湖。
仲秋已過,披一身沾著秋草味的陽光,在洪澤湖畔,看殘荷,看蘆花,看萬頃的銀色湖面,分外有一種中年的況味。
車到洪澤湖邊,已是黃昏,放眼遠望,一輪橙紅的太陽滑到西天,懸在晚天和湖水之間,如珍珠含於半啟開的蚌中。湖上帆影寥寥,想漁民應該收網歸去,唯留下一片空闊浩茫的湖水,於煙靄濛濛中,往天盡頭鋪開。湖水在沁涼的秋風裡,皺了平,平了皺,波光熠熠。獨對這晚秋湖水,只覺得半輩子的歲月也如這湖水一般,在眼前層層疊疊地展開。
這是中年的湖啊!
坐船,看湖邊濕地的蘆蕩,這裡被譽為洪澤湖濕地公園。蘆蕩裡穿梭,看蘆葦千桿萬桿,細細弱弱,頂著微白的蘆花在晚風裡搖曳,那分明是華髮初生的青衫先生,身前身後,與新知故舊隔水作揖。這作揖裡,有相逢的歡喜,有長別的憂傷。我們的船兒就在這歡喜和憂傷裡前行,驀然回首,只見莽莽蒼蒼的一叢叢蘆葦,在暮色與波光裡,沉澱成濃重的黛色,在身後退去,退去……這秋湖上的蘆葦,當年曾是陌上風流一少年,如今已作風雨江湖上的倦客,開始以蒼寒的氣質示人。我忽然動情,只覺得,我也是這湖上的一桿蘆葦,我和它們一樣,青蔥的春夏時光已過,此後,都是各自經霜的中年歲月,生命漸呈另一種氣象與景致。
船在行,殘荷的影子,淡墨一樣,在船舷邊,在伸手可握的一把秋風裡。有的團團擠著,擠成一汪老綠;有的稀疏地立著,三桿兩桿,各懷惆悵的樣子;有的已經枯萎,皺得捲了,捲得緊緊的,似乎下定了決心要藏起自己的容顏,不再迎迓遊客。想想春末,清荷出水,嫋嫋亭亭;待到夏日,千朵萬朵,千嬌百媚,紅到日邊來。如今,它們是卸了妝,收了心,單揀素衣素裙穿,盤算著去過此後的寒涼歲月。
逶迤穿過蘆葦與荷叢,船兒一折身,拐個彎,出來了,嘩———眼前,萬頃的湖水迎面撞向船頭來。忽然間,竟有大夢初醒之感。壯闊而純粹的銀色,微微顫動,如薄醉的夜晚,後半夜醒來,陡然看見的一窗子月光,頓叫人心澄澈清明。船行湖上,一船的人啞然無聲,剛剛穿過蘆葦與荷叢時生起的那一點悵然若失,也彷彿被這無垠的湖水覆蓋了,稀釋不見了。
抬頭看天,夕陽已落,只一片蒼灰的天幕罩著,和銀色的湖水在遠方合抱起來,在這個巨大的臂彎裡,是我們的船,還有翻飛的一群白鷺。我們和白鷺,在這遼闊的背景反襯下,顯得分外渺小。是的,我們都是渺小的,被宇宙自然呵護著。在這黃昏的平靜的洪澤湖上,在這秋水長天之間,在充滿家園氣息的蘆葦與荷叢面前,我們感到安穩妥帖。
少年看海,中年看湖。少年時,我們喜歡未知,喜歡波濤裡前行,渴望經歷摧桅折杆九死一生的傳奇。中年時,我們經歷了生命中的那些紅菱一樣美好的時光在一點點失去,我們看見在浩茫的塵世面前生命個體的渺小與卑微,於是懂得,像面對一片平靜而浩淼的湖水一樣,面對此後的紅塵歲月,沉穩淡定,心與湖寬,心如湖平。
深秋的晚風自洪澤湖上吹來,涼意漸緊,我裹了裹衣衫,踏岸回去。回去,從此揣一顆看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