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裡有沒有鬼,或許是我生命中最初的難題。黃昏的魔術時刻,有時一個人走在放學的路上,穿過那麼一大片的山林田野,聽晚風在草莽上發出颯颯颯颯的聲響,不免就疑心有什麼東西將要出沒。能夠怕鬼也許是幸福的,對我而言,更是愚騃童年的紀念。因為不久之後,我便相信沒有什麼傷人的鬼會跑出來。從此對於荒僻恐怖陰森,忽然有了抗體,絕少為之心跳變快或變慢。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仍耽溺於文字層次上的搬神弄鬼。酖酖我想,或許我所感興趣的是人們心中對於鬼物的想像運作吧。
從前,齊桓公田獵而見鬼焉,遂臥病,但智者告訴他:「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其道理大概是說,病,大多起因於自體的內部失調,外部的鬼物是無法傷人的。
那麼,到底有沒有鬼?智者說:「有。沉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不知道是說真的還是騙人的,這簡直就是一篇點鬼簿了。不僅到處有鬼,而且祂們的名目與形狀、特質,還因環境而異,則鬼的生態也是十分多樣性的。
眾多鬼名之中,最令我感到興致盎然的,應當是「彷徨」與「委蛇」了。因為這兩連綿詞又同時用來描繪一些特別的情狀,彷徨是惶惑而徘徊,委蛇說好聽點是隨順外物,不然就是隨波逐流了。故《楚辭》常有「憂思彷徨」的抒情形象,《莊子》裡則有「與物委蛇」的人生態度。
我們平常說某人「見鬼了」,多半是說他無中生有,或者痴人說夢,扭曲事實。假使所謂鬼,泛指人間種種異象,則見鬼雖然常招致驚嚇惶恐,有時卻也可以破格而啟悟的。但在我而言,有時念著「野有彷徨,澤有委蛇」,不免幻想自己的身體就像荒野水澤,時時發生著「彷徨」和「委蛇」的情境。啊,用軟軟的肚腹滑行過粗糙的地球表面,一隻優柔寡斷,進退失據,自己取悅自己,而同時自己又抗辯著自己,讓紛雜的念頭相互協力與接扯的不得已的兩頭蛇。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