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補習班教書，某天夜裡下課後，學生的家長琵雅來找我，我以為她要跟我討論孩子的功課，沒想到她卻開著跑車載著我，往無垠的夜空奔去。

那一夜，琵雅帶我來到一處懸崖，往下看是灰撲的城巿燈火，往上看是燦爛的夜藍星子。隨後琵雅告訴我，她無意間在丈夫的書架夾層裡看到一整排的言情小說，作者是同一位女作家。翻開書，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印著「獻給未來的戀人XXX」酖酖是她丈夫的名字。丈夫小心翼翼的呵護那一整排的書，她無法不這麼想：書裡所有的炙熱與纏綿都是女作家與丈夫之間不能說的祕密。那一夜，她詛咒全世界的人統統死去，只剩下她和丈夫兩人。她說她不是小女孩的任性耍脾氣，而是非常認真的看待這個詛咒。表面上，這個詛咒看似一件不可能成真的事，然而有一個方法，可以使得這個詛咒非常接近成真，那就是……倒過來想 ：全世界的人都活著，只有她和丈夫死去。

「只有你和丈夫死去，你的意思是……」我聽得冷汗直冒。

「就是你腦中現在浮現的那個念頭。」

「不值得！」幾乎是反射性的一句話，「受傷的人是你。」

「我知道不值得，但我就是忍不住這麼想。」她說。

看著北方五顆明亮的星子連成的W形后冠，我告訴琵雅仙后座的故事。

卡修比亞皇后（Queen Cassiopeia）是個大美人，但她的虛榮心更勝於她的容貌，她常誇口她的容貌勝過海中的女神。女神們向海神哭訴，於是海神施法引來海嘯，幾乎毀了國王和皇后的家園。國王向海神求饒，海神開出的條件是將他們的女兒獻給海怪，迫於無奈，國王只好犧牲自己的女兒，把她綁在岸邊的大石頭上，等著海怪上岸吃掉她。

「再來呢？皇后的女兒最後怎麼了？她被海怪吃了？還是皇后出手救了她？」

希臘神話裡，皇后的女兒最後被一個不相干的人救走了。仙后座擔任的不過是一個純粹因為虛榮而遭受懲罰的角色，既沒有痛苦扎掙，也沒有拚死營救，只有虛榮Vs.處罰，一個不值得被傳誦下去的故事，一旦你知道了仙后座的故事，秋天最美的星座瞬間就黯淡了下來。

於是我順口虛構了一段，當海怪距離皇后的女兒只剩一步時，皇后拿出刀子，用力的往自己的臉上畫去，剎時鮮血噴出，射中海怪的眼睛。皇后用最自豪的美貌換回女兒的生命。從此皇后花了臉，成了醜女人。

「我聽不出這個故事，可以教我什麼？」琵雅問。

「你太虛榮了，像仙后座一樣。」

「我虛榮？」

「是的，你虛榮。你沉醉在不切實際的榮譽裡，放過你自己吧 ！」

「不切實際的榮譽？」琵雅看著仙后座，喃喃自語：「我不過是想割花自己的臉，救回我自己罷了。」

隔天琵雅的孩子離開了補習班，而我再也沒有見過琵雅。許多年後，我在東區排隊買東西時，赫然發現前頭有一位戴著墨鏡，後頸刺青的女人，仔細一看，刺的就是因為花了臉，而變得更閃亮的仙后座。我始終不敢上前去確認她是不是琵雅，因為她有一張太過崎嶇的悲傷花臉。

（本專欄每周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