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便相信,通過美好的文字,把許多擾攘逐一克服,就留下了可資涵泳的詩句,忘掉了可以忘掉的,記住了應該記住的。但又耽心,會不會像刻舟求劍般,再怎麼努力刻畫,終究歸於徒然。詩會永遠留存嗎?宇宙無涯,地球有盡,所以我想不會。但又想應該會的,在它發生的瞬間,便緊緊地扣住了特定的情與思與事與物,在作者,或偶然可能的讀者心裡,留下或顯或隱的蹤跡。總之,詩對我而言,可以自足,不是為了你或他或任何額外的什麼目的。於是,當我少年十五二十時,漸漸在報刊上發表詩文,就說好吧,我不妨自稱「唐捐」,以示知其徒然遂能追求那些美好的偶然。
寫作的人有時會對寫作發些牢騷,歐陽脩就曾經感慨繫之,點算古來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發現前兩者不必多費唇舌,自然會被記得。但能寫的人呢,字在紙上,而紙卻不可信任。他說:
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然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
草木和鳥獸大概不會期望它們美好的聲色傳諸久遠,榮華和好音,就只是生之欲求的一時表現罷了。但歐陽脩強調「言之不可恃」,其實也在勉勵寫作者不泥於言,雖然說得蒼涼,卻是頗為警醒的吧。
古人在翻譯佛經的過程中,生產了許多新的漢語辭彙,「唐捐」殆屬其中之一。現在常言裡總以「功不唐捐」勉人,但多半時候,我們相勉的那些事情未必是不會徒廢的。宗教意義的功,有時落在精神方面,看似不為,而實是精進的。世人廢力以營俗務而乃以功相勉,也是奇怪的,或許只能說是「力不白廢」吧。
曾有一時,我在課堂講古文,有一紙條自教室最邊鄙的地帶漸漸傳遞過來,我以為大概是什麼不好直說的事,譬如你忘了正衣冠之類,誰知竟是:「老師請問你的筆名為啥叫唐損。」當時我大概為之結舌數秒,乃正色云:諸生豈不聞,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求則失之,豈不唐損。又有一時,我去拜訪病中的前輩詩人商禽先生,他雖執筆困難仍贈書提簽,就把「給唐捐」寫成了「結唐損」,我急忙掩卷稱謝。而今「詩的父親」故去,每開此卷,惆悵與溫馨總是並生的。想起詩人一生為「被損害者與被侮辱者」而寫,髮膚日損,文字或存,求則得之,豈必唐損。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