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編輯兼作家陳鍊青在《人間世》發表〈論讀書與談話〉,認為不善於談話藝術的人,文字不會動人。清代許多樸學家文章令人昏然欲睡,無關乎題材枯燥與否,赫胥黎生物學的著作何嘗不枯燥,但讀來令人津津有味;晉人善清談,所以發言吐辭常有妙致;明中葉後的文人也善清談,所以雋永小品清新可喜,這都是平日有談話磨練的緣故。
陳氏之見,不無道理。慧皎《高僧傳》論及「宣唱法理,開導眾心」的唱導大師必須具備「聲、辯、才、博」本領:「非聲則無以警眾,非辯則無以適時,非才則言無可採,非博則語無依據。」從中可以看出世間登峰造極的絕藝,往往依賴多種因緣的促成;專門領域彼此互通,相得則益彰。
善言談之人,必是思路敏捷者,其思如湧泉,自然運筆如風,正似《文心雕龍.鎔裁》云:「思贍者善敷」、「善敷者辭殊而義顯」,能以巧妙言辭多方闡發,將情理表達更清楚。
然而說話和寫作畢竟是兩門不同的藝術。說話若有一副「上帝親吻過的嗓子」,則吐納珠玉之聲會更動人;寫作不必有好嗓子,但要掌握文字音律之美,才能吸引讀者披文入情。
試觀韓非、司馬相如、揚雄都有口吃,口語表達不流利,但他們的錦繡文章仍然傳世不朽;相較於出口成章之流,語彙組織力強,卻未必寫得出絕世名作,這也是《昭明文選》選錄篇章強調「能文為本」,因而捨去賢臣謀士忠言美辭之故。
西晉王衍是清談指標人物。《世說新語‧文學篇》講述裴頠作〈崇有論〉,「時人攻難之,莫能折」,裴頠是當代「言談之林藪」,但王衍能使他屈於下風;王衍有如此無礙辯才,可惜並未以著述垂名。
〈文學篇〉還提及樂廣「善於清言,而不長於手筆。」樂廣想辭去河南尹,請潘岳代寫奏表。潘岳說:「可以,但要先知道您的心意。」於是樂廣說了兩百多句話,潘岳綜合整理,便成名篇,時人都說:「假使樂廣不借重潘岳的文采;潘岳不擷取樂廣的旨意,就沒有這麼出色的作品了。」這更證明說話和寫作是兩回事。
古來長於言談又擅於寫作者,「坐上客恆滿,樽中酒不空」的孔融是其中之一;只不過通才難得,無妨退求其次,唯有深切了解自我優缺的人,才能替自己人生做最完美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