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微雨初歇的午後，大妹帶我來到英國最大的綜合性大學基爾大學（Keele University），她就是在這間大學取得她的哲學博士學位，目前也任教於此。

基爾大學地處英國的中央位置，在斯塔福德郡（Stafforshire）的石頭城附近。石頭城很寧靜，有一種靈秀的山水韻味，是個鄉土味頗濃厚的地方。因此大妹常戲稱她是鄉下人，過的也是鄉下人的日子。其實看得出來，她挺享受這種寧靜而閒散的日子。

大學坐落在二五○公頃的綠地上。附近有河流，有牧場。大妹說，夏天可以看到放牧的牛馬羊。她最愛看牛馬羊吃草了，有空的時候，可以久久地站在那兒看。那種感覺，閒散得很。

是的，閒散。整個石頭城便是洋溢著閒散的氣息。在去基爾大學的路上，我也特別能感受到那種寫意的閒散。車窗外，遠山迷濛，隱約間似乎泛著水光。極目望去，地勢高高低低；遠處是一大片的綠，近處卻是褐色的，有點荒涼。那是空樹，是沒有葉子的樹林。英國春季通常來得遲，時間似乎過得很慢，讓人感覺歲月有時是錯縱的。

來到基爾大學，主要是去參觀Keele Hall，據說這幢已經有五百年歷史的大宅，裡面布置得富麗堂皇，充滿貴氣。最初是沙皇公主的行宮，後來易主英國皇室，再後為Sneyd家族所擁有。大宅幾經易手，不僅說明世事變幻無窮，人生在無形的歲月中，更是一晃眼的功夫。當然，如今大宅的產權已歸大學所有。因此大學各學院的活動都在此舉行，也可以外租。近年來的趨勢是愈來愈多人選擇在此舉行婚禮，因此場地搶手，租用還得排期呢———畢竟這樣的婚禮，這樣的場面，是無數女孩子心中所嚮往的。

可對我而言，最感興趣的還是這幢古老大宅的過去，是那些曾經擁有過的而後又消逝了的承載。這當然不是指器物或古董，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曾經存在，而後消逝，那是被遺忘，指的是記憶；被珍藏，但沒有記憶，指的是珍貴的古物。廣泛來說，是古董市場中人的眼光大較量。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徘徊在斑駁門牆裡外尋找舊時夢……一堵斑駁的門牆已夠讓我神往不已，更何況是那麼古老那麼堂皇富麗的一座大宅呢，那真是一種無法形容的飛揚感覺，令我聯想無限。

大宅確實很大，這種大，大到可用「建築群」或「城堡」來形容。它總共三層，紅色，呈長四方形。正面門廳的牆上，有著典雅的花紋裝飾，襯托出一種既精緻又堂皇的視覺效果。進門是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推開左邊的一扇門，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大理石柱子，上面雕刻著精美的圖案。高高的天花板，垂著幾盞典雅而古老的吊燈，光暈柔和，散發出一種歲月靜止的意味。地上同樣鋪著厚厚的地毯，幾把有扶手的紅褐色皮製椅子，配上一張小幾，那應該是會客用的吧。另外還有絲絨沙發，後面的牆上掛著油畫，櫥櫃裡擺放著一些古董或裝飾品。壁爐旁擺了一列書架，我略微瀏覽一下，泰半是一些宗教題材的書籍。壁爐已經沒有了火，給人一種人去樓空的寂寥感。紅色絲絨與白色蕾絲的兩層窗簾半攏，可以看到外面牆上爬滿仍未及抽綠的常春藤。

大宅雖有三層，而實際上，我們一直只在樓下轉。一直在客廳與客廳之間穿梭、瀏覽，一面想像著在那些過去了的日子裡，這裡是怎麼樣的一番情景？王公貴族的夜夜笙歌，又是何等奢華的一種富貴氣？

然而，時光流逝了，人也不在了。

我踱到一處右邊有門的走廊，順手推開其中的一扇門，裡面是書房，四面牆壁都是書，書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毫無疑問，這裡是一個精神豐盛的地方，而最美麗的風景應該是那把靠在書架旁邊的橡木梯子吧———書香往事啊，是多麼令人為之神馳！我不覺走了進去，久久地站立在書架前，隨即一種憑弔的心情油然而起，不由隨手抽出一本書，那是一本硬皮封面的書，捧在手裡覺得很有分量———我被這厚重深深打動了，這是一本怎麼樣的書呢？

翻開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簽名：H .Sneyd，另加一個日期，都是用鉛筆寫的。時間是一八七○年的七月。這日期讓我怔忡了好一會。心想，一百多年來，看過這本書的人，一定也不在少數吧。他們會不會也跟我一樣 ：翻開它，在扉頁上看到這個日期，先愣了一下，才慢慢地吹掉上面的灰塵，再看看，覺得還是不徹底，於是又再仔細拂拭一番，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書架上？我不知道這書的主人是Sneyd家族的第幾代人了，但肯定是個愛書人，長期以他的財力，到處物色珍貴的版本。我甚至幻想，在一八七○年的某個夜晚，當樓下客廳坐滿客人的時候，他推開書房的門，輕輕地走出來，在一張有扶手的絲絨椅子上坐下，緩慢地呷上一口威士忌，然後帶點宣布的口吻對滿座的客人說：「又有一批新書運到了。」

物色新書，搜羅珍貴版本書籍，應該是這位愛書的紳士最為熱中的事了。想必全英國，甚至是歐洲的出版商都認識他，跟他很熟絡吧。

我輕輕走出書房，再回到寬敞的客廳。客廳幾乎都有著巨大的落地窗，一年四季將外面的景色帶進來。

我站在窗前，夕陽緩緩西下，屋裡屋外悄無聲息，一片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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