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愈來愈喜歡辛棄疾,據說他年輕時是一位武藝高超的帶頭大哥,領了一票弟兄在淪陷區作戰,出生入死,幹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南渡以後,由於朝庭與北方的金國已達成和議,辛棄疾這位力主恢復故土的愛國志士便頗遭冷落,滿腔熱血揮灑為詩篇,滿是勃鬱蒼勁牢騷。但如果只是發牢騷,自然不能成為動人的傑作,他在感歎人生不遇的句子中,往往對生命提出了不同於尋常的見解,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以前對他這種「悟入」之態有一點反感,覺得太刻意、太造作,不過近來卻發現他的話句句都寫到我的心裡,好像在千百年前便成了我的知音,心中的躊躇頓挫,總是輕易地為他所揭露出來。
「老來情味減」,他在〈木蘭花慢〉這闕詞中一開始便這麼說,真是百無聊賴的人生啊!然我發現了這就是我的現況,漸漸對一切事物感到了一種乏味。以前想要證明的真理,想要追逐的成就,期許自己完成的目標,不做便覺得必然留下遺憾的事……,總之,這些東西突然間失去了吸引力,失去了「情味」,在這些事裡感覺不到能為自己帶來什麼真實的愉悅與雋永的回味。
以前的人生是多麼容易快樂啊,領了二千元的獎學金,圖書館通知一本預約很久的書可以借閱了,有朋友還記得自己的生日,陪班上的女同學去看「情書」電影……,甚至看到透過榕蔭的午間金陽點點落在草坪,竟而感到世界是如此燦爛可喜;星期日的清晨一邊洗衣服一邊聽到教堂禮拜悠然的鐘聲,便有了昇華靈魂的崇高。但這一切不知何時悄悄離我遠去,算計得失和估量效益成為每一件事的最初與最終,終於我讓自己成為一個乏味的人,我與世界互相感受不到對方的「情味」,真正地百無聊賴了。
辛棄疾以「壯語」寫成的名作〈破陣子〉講到後來,把人生歸結到「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功業上,然他卻在最末一句說:「可憐白髮生」,看那,就算再怎麼成功的人,終究是要可憐白髮生的。這就教人不得不思索,年華是如此短暫,用來贏得虛名是否值得?這讓我也不免猶豫了起來,許多的人生成就都是拿犧牲換來的,參加一場應酬的晚宴便顧不得妻女,熬夜趕一篇論文必然損害一點健康,長途跋涉出國開會又徒增許多勞頓,多指導幾位學生多上幾門課便沒有所謂的休閒……。各行各業都有其苦衷,都有著「若非如此」便「不得如何」的條件限制,營營一生,當有了一些榮譽加冠在身上時,也不免「可憐白髮生」了。尋尋覓覓是生命的常態,冷冷清清屬必然的結果,王國維認為辛棄疾〈青玉案〉所揭示的:「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一生的最終境界。也許在熱鬧的人群中浪跡一回,完滿地體驗了眼耳鼻舌身的種種豐富滋味後,才能覺悟「情味」乃是在這些感官刺激之外的。那疏疏落落,年輕時覺得清冷的世界,這時反而是疲倦的心所能安歇之處。
在「歌倦聽,酒愁傾,文章只恐近浮名」的時刻,讓我真能感到情味悠長的,也不過就是和女兒講一些小貓迷路小狗買菜的故事,或為長久遺忘的花草澆一點清水,或是讀一段辛棄疾———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況屈指中秋,十分月好,不照人圓。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