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是早年一位最有建樹,也是一位爭議最多的人物。當年由於他堅持主張新詩應有一種新格律,來維持自由詩的秩序,不至肆意亂來。認為新詩仍應有「節」的勻稱和「句」的整齊,因而發明了一種具建築美的詩體。這種段落及字數整齊方正的詩,後來一直被人歸類為「豆腐乾體」詩人。大陸上則一直稱他為一位「愛國詩人」,這固然是由於他後來因為參加政治活動,莫名其妙的被暗殺死掉有關,但他的愛國行為實際是因他在當學生時,曾經參與五四運動,作過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因之我直接稱他為「五四詩人」,也不為過。
學生愛國行動
五四運動確實是由學生發起的愛國運動,起因是當時的北洋政府懦弱無能,任令一次大戰後舉行的巴黎和會,美英法日等帝國主義舉行分贓會議,重新分配殖民地和勢利範圍,把德國在我國山東的特權,全部讓給日本。而日本對我國的廿一條不平等條約,又藉口不在會議討論範圍內置之不理,北洋政府除了妥協任這些強權宰割外,毫無反抗作為。因之北京各大學的學生在五月四日那天,齊集天安門,向東交民巷的各國公使交涉,並舉行沿街遊行,大聲疾呼「外爭國權,內懲國賊」,並火燒北洋軍閥總督曹汝霖在趙家樓的公館。
五四的第二天清晨,清華大學飯廳門口,發現一張大紅紙,上面寫著宋朝岳飛的「滿江紅」三個大字,好多人都圍過來觀看,猜誰在這個時候還敢怒髮衝冠,不要腦袋。這時聞一多站出來說「那是我幹的」。於是學生馬上成立代表團,由他擔任文宣。一九二○年七月「清華文學社」成立,他在《清華週刊》上首次發表他的新詩,從此不再寫舊體詩,一生都以新詩的寫作和改造為職志。
處女作〈西岸〉
聞一多首次發表的新詩處女作題名〈西岸〉,共七十八行,分為七段,後來收在他的第一本詩集《紅燭》之中。這是一首非常重要的詩,卻是從來不被重視的詩,因為聞一多出現的話題太多了,就詩的這一區塊而言,他和新月社的關係,他和徐志摩的暗中較勁,還有他那首「豆腐乾體」詩〈死水〉的出色,在在都會把他初試啼聲的作品淹沒掉。其實所有詩人的處女作都最珍貴,最真實,最能看出他是否能成為一個大詩人所具的潛能。俗話說「人看即小,馬看蹄爪」,由小窺大,應是可信的經驗法則。現將〈西岸〉的前後兩段摘出,待我們找出這首聞氏處女作的價值所在:
西 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 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 ││Keats
他有一個快樂的春天,使得清晰的想像力
衹需那麼安適的一彈指,將美盡收眼底
這裡是一道河, 一道大河
寬無邊,深無底
四季裡風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來休息
滿天糊著無涯的苦霧
壓著滿河無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著,河岸上
反倒起了不斷的波瀾
啊!捲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盡了多少的欣歡!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馴,
一轉眼被虛榮又煽癲!
鞭下去,煽起來,
又莫非是金錢底買賣,
黑夜哄著聾瞎的人馬,
前潮刷走,後潮又挾回,
沒有真、沒有美、沒有善,
更那裡去找光明來!
這首聞一多初生的新詩,開篇即引用了十九世紀英國浪漫派大師約翰、濟慈(John Keats)的名詩〈人生四季〉中,對春天讚頌的前兩句,足見他對這首詩的經營方向,已有一定的腹稿。在那新詩剛剛引進的早期,在詩前引用外國詩句作楔子,也是非常新鮮的。這首詩我初讀並沒太大的印象,只覺得就一個初從舊詩轉變過來寫新詩的人而言,真是非常不易。可說要徹底放棄舊詩語言的習慣框架,而作前所未曾有過的,自由而不逾距的全新文字安排,是一很大的挑戰。即使快九十年後的今天新詩寫手,也無如此掌控語言的能力。
當然他這詩中仍殘留有舊詩的影子,譬如很多的對仗句,及只有舊詩才有的語彙,譬如風姨、苦霧、鞭馴、煽癲、欣歡等壓縮過後的現在看來怪異的名詞或動名詞。但不可否認的是,苟無曾經有過豐富的舊詩的修養,要平地起新詩的高樓也難。
文化助益創作
聞一多自小就受舊詩詞薰陶,且愛剪紙藝術,這些美學修養都有助他改變詩路的力道。
也有人相信他,但還講道:
「西岸地豈是為東岸人?
若不然,為什麼要劃開
一道河,這樣寬又深?」
有人講:「河太寬,霧正密,
找著陸道過去多麼穩!」
還有人明曉得道兒
只這一條,單恨生來錯││
難道學那些鳥兒飛著渡,
難道學那些魚兒划著過,
卻總都怕說得:「撘小橋,
穿過島,走著過!」為什麼?
這首詩雖分成七段,但段與段之間雖「斷」,但意仍「不斷」的在完成一個龐大的隱喻。從整首詩的敘述結構去看,詩的脈絡背景是在暗示他當時所處的民初那個時代,滿清的昏瞶陰影仍未消除,野心的外敵隨時想侵凌這古舊卻富足的中國,造成國內軍閥割據,盜賊四起,民不聊生。有良心的知識分子,莫不憂心這黑暗的日子要如何度過,憧憬中的光明何時才得降臨。詩以一水中分,形成河的東西兩岸來象徵黑暗與光明的對峙,更是困居與解脫的掙扎所在。
東方想望西岸
詩既命名〈西岸〉,這是他相對於自己在東方(我們是東方人),而對西方的想望,憧憬與猜度所形成的情意結。他在詩的第二段說:「啊!這東岸底黑暗恰是那/西岸底光明底影子」,他是為尋找那光明的影子而嚮往西岸。他深知自己所在的東岸,是「滿河無期的死睡/撐著滿天無涯的霧幕」(第三段首兩句),雖然嚮往的西岸他從未見過,但他心裡感知「有時他忽見濃霧變得/緋樣薄,在風翅上蕩漾」,而且釋出金光,有一座仙境樣的小島浮在中央(第四段)。有時那仙境卻「鴛鴦睡了,百鱗退了/滿河一片淒涼/惡霧瞪著死水/一切的/又同從前一樣。」(第五段)總之,人類立足的最本質的恐懼和希望,不停的在他的腦子裡作天人交戰。而且由於他這一會兒「見著的是小島」一會兒「猜著的是岸西」,他在詩中自很多人「不笑他發狂,便為他造謠」(第六段)。
我們知道聞一多先生最出名的一首詩就是〈死水〉,這絕不是巧合,也不是無意中取下的名字,實在是在這首初出道的新詩中就已經寫出「惡霧瞪著死水」了。在他的腦海裡,當時的中國處境根本就是「一潭死水」,「這是一潭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漣漪」,在〈死水〉一詩中他不斷的強調他這種絕望的觀點,他對當時蔣委員長下治理的國家極為不滿。所以我要說,他的處女作〈西岸〉並不簡單,事實上已經埋下他以後激烈行為的火種。須知〈死水〉是〈西岸〉發表八年後才出版的作品(〈西岸〉一九二○,〈死水〉一九二八)。在這期間,聞一多終於在一九二二年去了他愛恨交織的西方列強的代表國││美國,完成了他到西岸的美夢。當然他不是「鳥兒飛著過」,也並非「魚兒划著過」,而是坐海輪,穿過日本島而去的。他在芝加哥美術學院學繪畫,同時也在柯羅拉多大學研究文學和戲劇。一九二五年他提前完成學業回國擔任北京藝專(中央美術學院前身)的教務長,一面教學一面寫詩作畫,並開始治印。他自己的詩集〈死水〉,徐志摩的詩集《落葉》《猛虎集》,這些書的封面都是他設計繪製;《清華年刊》中,他寫的李白少年時代的〈夢筆生花〉故事,十二幅插圖亦是他的傑作。他也曾為潘光旦所寫的《馮小青》一書設計封面,並作插畫〈對鏡〉,這幅畫生動地表現了悲劇少女的變態心理,八十年前這幅畫即為我國現代繪畫中難得的珍品。這樣看來,他想方設計到他憎惡卻又嚮往的〈西岸〉去,其實是去取經,是去探西方文化的究竟。他在家書中說「我乃有國之民,我有五千年之歷史與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國人者?將謂吾國人不能製殺人之槍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
聞一多有一句名言:詩人的主要天賦是愛,愛他的國家,愛他的同胞手足。在他的生命過程中始終有一個脈絡分明的主線,即是明確的主張藝術為人生,藝術為改造社會,以藝術作救國的理念。